模拟天光的柔和光晕,如同永远不会熄灭的薄暮,无声地流淌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岩穴深处。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保温设备恒定的低鸣,以及孩子们偶尔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嘤咛。
陆霆骁保持着环抱宁夕的姿势,如同一尊守护神祇的石像。他宽阔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手臂依旧紧紧箍在她腰腹上方,小心地避开了她裹着厚厚纱布的伤口。他闭着眼,呼吸绵长而平稳,仿佛沉睡,但宁夕知道,他没有。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警戒的紧绷状态,如同蛰伏的猛兽,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瞬间惊醒。
宁夕也醒着。
身体被滚烫的体温包裹着,像被投入了温暖的熔炉。腹部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比起之前那种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此刻更像是深埋在血肉里的、持续不断的钝响。那滚烫的温度,像无形的热流,强行撬开了她因恨意和绝望而冰封的躯壳,一点点渗透进来,带来一种陌生的、让她无所适从的酸软。
她无法再沉浸在那片冰冷的、只有恨意的荒原里。身后这个男人的存在感太强了。他的心跳沉稳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撞击着她的背脊,每一次搏动都像无声的宣告。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让她颈后的寒毛不自觉地竖起。
这种被迫的、毫无缝隙的依靠,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恐慌和……羞耻。她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用冰冷武装自己。陆霆骁这种不顾一切的、近乎掠夺式的靠近,强行撕开了她所有的防御,将她最脆弱、最狼狈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
她试图再次封闭自己,将思绪拉回陆震山的冷酷和予安失明的绝望。可那滚烫的体温和沉重的心跳,像顽固的藤蔓,缠绕着她的神经,将那些冰冷的画面一次次搅散。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须后水味道的气息,此刻却沾染了一丝消毒水和血腥的余味,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组合。
她像一只被困在温水里的刺猬,浑身的尖刺都失去了方向,只剩下一种无处着力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被强行注入的暖意。
就在她僵硬地、几乎要溺毙在这矛盾的感官中时——
“呜…嗯…”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哼唧,打破了岩穴的死寂。
是予安!
那声音极其细微,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模糊不清的委屈和需求。它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宁夕和陆霆骁之间凝固的空气!
陆霆骁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眼底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高度戒备的清醒。箍着宁夕的手臂微微松开,身体却依旧保持着守护的姿态,侧耳倾听。
宁夕的心脏也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绷首。她听出来了,那不仅仅是哭闹的前奏,更像是孩子饿了时发出的、本能的需求信号。
“她…是不是饿了?” 宁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身体本能地想要坐起来去看,却被腹部的剧痛和陆霆骁尚未完全松开的手臂阻止。
陆霆骁没有立刻回答。他锐利的目光越过宁夕的肩膀,精准地投向予安的保温床方向。那细微的哼唧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越来越清晰的焦躁。他侧耳凝神,像是在分辨着最细微的生命信号。
“嗯。” 片刻后,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小心翼翼地松开环抱宁夕的手臂,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他迅速却无声地翻身下床,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敏捷的暗影,瞬间就掠到了予安的保温床边。
他弯下腰,动作是宁夕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轻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保温箱侧面的操作孔,将宽厚却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探了进去。
宁夕半撑起身体,忍着剧痛,紧张地注视着。她看到陆霆骁的手指,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极其轻柔地碰触了一下予安小小的脸颊。那触碰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小小的予安似乎感觉到了这微小的触碰,哼唧声停顿了一瞬,小脑袋微微偏了偏,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陆霆骁的手指立刻收回。他迅速首起身,走向岩穴角落一个恒温消毒柜。柜门无声滑开,里面整齐摆放着几个消过毒、装着温好母乳的特制奶瓶。他精准地拿起其中一个,动作熟练地检查了温度和刻度,然后快步回到保温床边。
他没有立刻喂,而是再次俯身,将奶瓶的奶嘴极其小心地、轻轻触碰予安的嘴唇边缘。
予安的小嘴立刻像雏鸟般急切地张开,本能地寻找着。当奶嘴被小心地放入她口中的瞬间,那焦躁的哼唧声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微而满足的吮吸声。
陆霆骁保持着半弯着腰的姿势,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奶瓶,另一只手隔着保温箱的透明壁,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抚摸着女儿小小的、正在努力吞咽的侧脸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模拟天光下显得异常柔和,那双素来冷厉如冰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温柔。
那温柔,像无声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宁夕。
她看着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为了给早产的女儿喂一口奶,弯着腰,屏着呼吸,动作小心得如同捧着世界上最脆弱的泡沫。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无尽痛楚和庆幸的温柔……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灼热!
那些冰冷的恨意,那些坚硬的壁垒,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画面狠狠撞击,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坐得更首一些,想要离她的女儿更近一些。腹部的剧痛让她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陆霆骁。他立刻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来,看到她痛苦挣扎的样子,眉头瞬间紧锁。他迅速将奶瓶的角度调整好,确保予安能安稳地吮吸,然后大步走回床边。
“别动!”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动作却极其迅速地扶住她的肩膀和后腰,小心翼翼地帮助她调整到一个既能看见孩子、又能减轻腹部压力的半坐姿势。他拿过柔软的靠枕垫在她身后,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处处透着极致的细心。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立刻又转身回到予安身边,继续专注地托着奶瓶,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女儿的小脸上。
宁夕靠在柔软的枕头上,腹部的压力稍减。她怔怔地看着陆霆骁高大却微微弓着的背影,看着他全神贯注守护女儿的模样,看着予安在保温箱里安然吮吸的小小侧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巨大的酸楚,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汹涌地蔓延开来。那暖流冲破了恨意的冰层,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一种让她几乎落泪的悸动。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厚厚的病号服,轻轻按在自己平坦的、依旧残留着孕育痕迹的小腹上。那里空空如也,曾经孕育两个生命的温床如今只余下深刻的伤痕。但此刻,看着陆霆骁守护予安的样子,一种奇异的、迟来的连接感,一种属于母亲的、最原始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身体深处缓缓苏醒、涌动。
她不再看陆霆骁,目光贪婪地、长久地流连在予安身上。看着女儿小小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吮吸,看着那闭着的眼睛下长长的睫毛,看着那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的、娇嫩无比的小耳朵……
就在这时!
予安似乎吮吸得有些累了,小嘴的动作慢了下来。她闭着眼睛,小脑袋无意识地微微转动了一下。
岩穴顶部的模拟天光柔和地洒落下来,正好有一缕,透过保温箱的透明顶盖,落在了予安紧闭的左眼眼睑上!
极其微弱的!
予安那薄薄的眼睑下,被光线照射到的左眼,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像蝴蝶翅膀最细微的扇动!
像沉睡的湖面被投入了一粒微尘!
像……一丝微弱的、对光明的本能反应!
宁夕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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