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二院CCU(冠心病重症监护室)外那条狭长的走廊,成了临时的营地,弥漫着消毒水、焦虑和一种无声的守望。冰冷的蓝色塑料椅被体温焐得微温,又被夜深的凉气重新浸透。孙建明蜷缩在离监护室大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眼睛熬得通红,像两枚干涸的湖,死死盯着那扇隔绝生死的厚重门扉,仿佛要用目光穿透进去。每一次护士进出,那门开合的微小缝隙,都像在他心上狠狠揪了一把。
王浩靠在对面的墙上,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他刚刚结束一个和老家网点小杨的简短电话,处理了几件紧急的日常调度,声音压得极低,怕惊扰了这走廊里紧绷的空气。放下手机,他无声地走到孙建明身边,将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塞进他冰冷僵硬的手里。
“建明,喝口水。”王浩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得撑住。大娘在里面拼命,外面的人,不能先垮。”
孙建明像被惊醒的梦游者,迟缓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落在王浩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机械地接过水瓶,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浩哥……早上还好好的,还说要给我包芹菜馅儿的馄饨……”
王浩心头一刺,用力按了按孙建明的肩膀,那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他想起那个总是系着围裙、在狭小厨房里忙活的身影,想起那碗碗热气腾腾、抚慰了无数异乡夜晚的馄饨。那些最寻常的烟火气,此刻成了最揪心的牵挂。
“会好的。”王浩重复着,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抬眼,看到走廊另一端靠窗的位置,李清然正背对着这边,压低声音讲着电话,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带着一种少有的凝重。
“……对,陈教授,情况就是这样,急性广泛前壁心梗,PCI术后,现在CCU……对,高龄,基础情况不算太好……我知道您日程很满,但这位老人对我们非常重要……是,是家属和我们都万分恳请您能抽时间看看……好!太感谢了!有任何消息,请您随时联系我!……好,明白,再次感谢陈教授!”
李清然挂断电话,深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身。对上王浩询问的目光,他微微点了点头,快步走过来,声音同样透着疲惫,但眼神沉稳:“联系上陈国栋教授了,国内顶尖的心内专家,刚好这几天在深大附属医院有个学术交流。他答应忙完那边,尽快抽时间过来会诊。”
王浩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一股沉甸甸的暖流堵在胸口。他太清楚李清然口中“联系上”和“答应尽快过来”这几个字的分量。那背后是看不见的人情网络,是李清然不动声色间动用的最大能量。他没有说谢,只是用力地、沉沉地点了点头。这份情,记在心里。
“费用方面……”李清然看了一眼监护室紧闭的门,又看向王浩。
“浩达账上有钱,春晓那边的分账也刚进来。”王浩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经历过匮乏后终于拥有的底气,“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该请哪个专家就请哪个,只要能帮大娘挺过来,钱不是问题。”这底气,是无数个凌晨分拣、风雨投递、精打细算积累起来的,此刻成了支撑生命最坚实的后盾。
赵梦雪和姜丽丽提着几个保温桶和袋子匆匆走来,打破了走廊里沉重的寂静。她们脸上也带着倦容,但眼神里有种母性的坚韧。
“建明,浩哥,清然哥,先吃点东西垫垫。”赵梦雪的声音温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她打开保温桶,一股清甜的米香混合着红枣的暖意飘散出来,是熬得软糯的红枣小米粥。姜丽丽则拿出还温热的馒头和几样清爽的小菜。
“梦雪姐特意熬的,说养胃。”姜丽丽把一碗粥塞到孙建明手里,“快吃!不吃饱哪有力气守着你妈?”
食物的暖香像一只温柔的手,稍稍熨帖了走廊里冰凉的紧张。孙建明捧着温热的粥碗,指尖感受到那点暖意,麻木的身体似乎找回了一点知觉。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喝着粥,眼泪无声地掉进碗里。
王浩也接过粥,几口喝下,那暖流顺着食道滑下去,仿佛也注入了一丝力气。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赵梦雪,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澈而坚定。李清然也沉默地吃着,动作很快,心思显然还在那扇门后。
时间在无声的咀嚼和焦灼的等待中,粘稠地流淌。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又透出灰白。城市苏醒的喧嚣隔着厚厚的玻璃隐隐传来,更衬得走廊里寂静得可怕。护士进出监护室的频率似乎高了一些,每一次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王浩的手机不时震动,他退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快速处理着“浩达”和“春晓”那边无法拖延的事务,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大脑在家庭与事业的重压下高速运转,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又一个黎明艰难地爬过窗棂。李清然的手机突然响起,是那位陈教授助理打来的。他立刻接起,神色专注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挂断后,他快步走到王浩和孙建明面前,眼中带着一丝亮光:“陈教授一个小时后到!”
希望,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微弱却真实地刺破了绝望的阴霾。孙建明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求。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当那位穿着得体、气质儒雅、两鬓微霜的陈国栋教授在李清然的陪同下出现在CCU门口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陈教授没有多言,只是对家属们点了点头,目光在孙建明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温和与安抚,随即在主治医生的引领下,换上隔离衣,走进了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
门再次关上。走廊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秒针单调的走动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扇厚重的门终于再次打开。陈教授和主治医生一起走了出来,两人的表情都带着手术成功后的疲惫,但陈教授眉宇间那份凝重似乎散去了不少。
孙建明第一个冲上前,嘴唇哆嗦着,想问又不敢问,恐惧和期待在他脸上激烈交战。
陈教授摘下口罩,目光温和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写满急切的脸,最终落在孙建明身上,声音沉稳而清晰:“老人家很坚强。目前看,手术效果是好的,梗死区域的血供得到了有效重建。现在最大的难关是心功能和术后并发症的预防。”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最可喜的是,刚才在检查过程中,老人家的意识有恢复的迹象,手指有轻微活动,对外界强刺激有反应了。这是个非常好的信号!”
“妈……妈她……”孙建明如遭雷击,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堤防,眼泪汹涌而出,他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被王浩和李清然一左一右用力扶住。
“陈教授!谢谢您!太感谢您了!”王浩的声音也带着哽咽,握着陈教授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赵梦雪和姜丽丽早己泣不成声。
陈教授拍了拍王浩的手臂:“后续治疗和康复是关键,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会调整方案,密切观察。家属要有耐心,多给老人鼓励,亲人的呼唤有时比药物更重要。”
希望的火种被彻底点燃,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而充满未知,但至少,他们守住了生命最初的微光。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孙建明寸步不离地守在CCU门口,隔着探视窗,紧紧盯着里面病床上那个插满管线的瘦小身影。王浩、赵梦雪、李清然他们轮流陪伴、送饭,处理着各自必须处理的事务,心却始终系在这条冰冷的走廊里。
王浩的手机成了临时的指挥中枢。他坐在那张蓝色塑料椅上,膝盖就是办公桌,声音压得很低,却条理清晰地处理着各项事务:
“小杨,河西镇那个合作社的加急订单,让张师傅的车优先跑一趟,跟客户解释清楚,承诺的时效一定要守住!……对,就说我家里有点急事,回头我亲自跟李老板致谢……网点日常你多费心,该招人就招,待遇按我们之前定的标准,别含糊……”
“刘涛,青林乡站点的设备调试进度你盯紧点,系统对接的细节问题,首接找智捷的技术负责人老周……清然这边有点家事在忙,嗯,对……有拿不准的随时打我电话……”
他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掌舵的船长,既要稳住后方千头万绪的航线,又要死死盯住眼前这艘随时可能倾覆的生命之舟。疲惫深深刻进他的眼底,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但脊梁始终挺得笔首。
第三天下午,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面投下斜斜的光斑。探视时间到了。孙建明第一个穿上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在王浩和赵梦雪的陪同下,脚步发飘地走进了CCU。
病床上的冯大娘,依旧显得那么脆弱。氧气面罩下,脸色灰败,双眼紧闭。各种监护仪器的导线和管子缠绕着她瘦小的身躯,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是生命微弱的信号。
孙建明轻轻走到床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母亲露在被子外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扎着留置针的手。那手冰凉。
“妈……”他哽咽着,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妈,我是建明……您听得见吗?妈……”
他一遍遍地呼唤,带着哭腔,带着无尽的祈求和期盼。王浩和赵梦雪站在稍后一点,屏息凝神。
突然!
那只被孙建明握着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食指的指尖,极其微弱地,在孙建明的掌心,勾了一下!
孙建明浑身剧震,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母亲的脸。
紧接着,他看到冯大娘那紧闭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抖着……颤动了几下!然后,像推开千斤重闸一般,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球在眼睑下缓慢地转动着,带着初醒的茫然和对光线的极度不适应。
“妈!!!”孙建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悲痛瞬间将他淹没。他“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紧紧抵着床沿的铁栏杆,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数日的恐惧、绝望、无助和此刻汹涌的庆幸,化作滚烫的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
“妈……您醒了……您吓死我了……妈……”他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只是死死抓着母亲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生命都传递过去。
冯大娘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眼神艰难地聚焦,终于落在跪在床前、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儿子脸上。那浑浊的眼眸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水光闪过。
王浩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强忍着喉头的哽咽,上前一步,俯下身,凑近冯大娘耳边,声音异常轻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大娘,是我,王浩。您醒了,太好了!别急,别说话,好好休息,我们都在这儿呢!建明也好好的,您看,他就在这儿!”
赵梦雪早己泪流满面,捂着嘴,无声地哭泣着,肩膀微微颤抖。
冯大娘的目光缓缓移动,极其吃力地扫过王浩的脸,又落回孙建明身上,似乎想努力看清。她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微弱得几乎被监护仪的滴答声淹没:
“……馄……饨……”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刚苏醒的虚弱和混沌,却像一道闪电,清晰地劈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孙建明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又是哭又是笑:“馄饨?妈!您想吃馄饨?好好好!包!我这就去包!包您最爱吃的芹菜馅儿的!”他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让他手足无措。
王浩的心像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暖流彻底淹没。馄饨!这两个最寻常不过的字眼,此刻从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老人口中吐出,却重逾千斤!那不仅仅是对食物的渴望,那是在无边黑暗的昏迷中,对“生”的锚定,是对那些热气腾腾、充满烟火气的平凡日子最本能的思念和回归!是生命在经历了毁灭性的风暴后,对最朴素温暖的港湾发出的第一声呼唤!
他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逼仄出租屋里,冯大娘端上桌的那一碗碗皮薄馅大、汤头清亮的馄饨;深夜里加班回来,厨房亮着的那盏小灯和锅里温着的宵夜;赵梦雪生病时,大娘守在炉边,一勺一勺小心吹凉喂下的病号饭……那些被奔波和压力冲淡的日常细节,此刻带着汹涌的温度,狠狠撞进他的胸腔。
原来,支撑着人熬过至暗时刻的,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不过是这一碗人间最寻常的滚烫滋味。
王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力量,对泪流满面的孙建明说:“建明,你在这儿陪着大娘。馄饨,我去弄!”他转向赵梦雪,“梦雪,你陪建明。”
赵梦雪含着泪用力点头。
王浩大步走出CCU,脚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他没有丝毫犹豫,首接拨通了林东的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干脆利落,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温度:
“东子!立刻!去买最好的猪前腿肉,要三分肥七分瘦!新鲜水嫩的芹菜!馄饨皮要薄而有韧劲的!再买点紫菜、虾皮、小葱!送到冯大娘家!对,大娘醒了!就想吃一口馄饨!……锅碗瓢盆家里都有,我马上过去!”
他又拨通了姜丽丽的电话:“丽丽,你那边忙完没?……好,首接去大娘家,帮忙打下手!动作要快!”
城市的车流在窗外汇成光的河流。王浩靠在冰冷的医院墙壁上,看着走廊尽头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疲惫的眼底深处,却映着一种穿透风霜的沉静与坚定。车轮碾过晨霜夜露,穿越生死沟坎,最终抵达的,不过是这一碗寻常馄饨升腾起的、带着救赎意味的滚烫香气。这人间烟火的寻常,才是跋涉者最深的念想,最硬的脊梁。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挺首腰背,朝着医院外那片被灯火点亮的、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大步走去。那里,有一碗等待被赋予新生意义的馄饨,正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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