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空气弥漫着泡面、汗味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气息。几个刚下晚班的快递员围在一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一张张疲惫却带着戏谑的脸。小吴被簇拥在中间，脸色涨红，既窘迫又带着一丝隐秘的炫耀。
“拿出来看看啊小吴！藏着掖着干嘛？不是说支教老师吗？肯定有爱心，长得也差不了！”
“就是！让大家伙儿开开眼，啥样的仙女把你迷得天天吃泡面省钱？”
“快点的！别磨叽！”
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小吴架不住，半推半就地解锁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点开一个置顶的头像，屏保赫然是一个笑容灿烂、背景是简陋教室和山区孩子的年轻女孩照片。他把手机往前一递，带着点骄傲：“喏，就她！李老师！人特别好，特别善良！”
“哇！可以啊小吴！真挺漂亮的！”
“这气质，一看就是文化人！”
“你小子走狗屎运了！”
赞叹声此起彼伏。小吴的腰杆不自觉地挺首了些，脸上泛着光。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叫大刘的同事凑近仔细看了看，突然“咦”了一声，表情变得古怪。他飞快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刚加上没几天的陌生女性头像，把屏幕怼到小吴面前：“卧槽！小吴，你看看！这是我前两天在XX交友软件上加的，说是刚毕业的幼师！你看这照片，跟你那个李老师……是不是一个人？！”
两张手机并排放在一起。同样的笑容，同样的眉眼，同样的姿势！甚至连背景里模糊的教室窗框都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小吴手机上的背景是山区，大刘手机上的背景被拙劣地P成了城市幼儿园的滑梯！
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的起哄和赞叹戛然而止，只剩下手机屏幕幽幽的光和众人错愕的抽气声。
小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睛死死瞪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嘴唇哆嗦着，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跳起来，一把夺过自己的手机，像护崽的母鸡，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和不信而尖利变形：“放屁！你胡说！不可能！肯定是她！是她偷了我女朋友的照片！对！就是偷的！李老师才不是骗子！”他激动地挥舞着手机，冲着大刘吼叫，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脖子上青筋暴起。
“偷个屁！这图网上都能搜到！就是骗子用的网图！”大刘也火了，毫不示弱地回呛。
“你放屁！李老师亲口跟我说的！她就在山里！她给我发过语音！”
“语音？变声器不会用啊？小吴你醒醒吧！”
“你懂什么！她就是真的！你们就是嫉妒！”
争吵瞬间升级，两人脸红脖子粗，眼看就要推搡起来。宿舍里其他人面面相觑，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宿舍门被推开，王浩走了进来。他刚结束一天的奔波，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一进门就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弄得一愣：“吵什么呢？”
“浩哥！你来得正好！”大刘像看到了救星，指着小吴，“这小子魔怔了！网上认识个女的，说支教老师，骗了他好几百了！我们刚发现那女的照片是网图，骗子用的！他还不信，非说人家偷他‘女朋友’照片！”
王浩的目光立刻锐利起来，看向死死攥着手机、身体微微发抖、眼神却执拗地透着疯狂的小吴。他下午在客户家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内容瞬间涌上心头，心头那点侥幸彻底消散，只剩下冰冷的笃定。
“都闭嘴！”王浩沉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宿舍里的嘈杂。他走到小吴面前，看着他那双因激动和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放缓了语气，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小吴，下午的本地新闻，看了吗？”
小吴茫然地摇头，眼神依旧固执。
“警方刚破获一批网络诈骗案，就是专门伪装成支教老师、山区贫困生，利用别人的同情心骗钱。”王浩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重锤敲在小吴心上，“手法跟你遇到的一模一样。照片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故事也是编的。他们就是一群躲在网线后面的吸血鬼！”
“不……不可能……李老师她……”小吴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像濒临破碎的玻璃。
“不信？”王浩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相册，翻出下午他特意跑去附近派出所咨询时拍下的几张警方反诈宣传海报照片，上面清晰地印着几种典型的诈骗话术和案例，其中“支教老师索要善款”赫然在列！他把手机屏幕亮给小吴看，“我下午亲自去派出所问过了。警察说，最近这类案子非常多！你现在，立刻，马上，给她发语音或者视频通话！当着我的面！你看她敢不敢接！”
宿舍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吴和他那部小小的手机上。小吴看着王浩手机屏幕上刺眼的警方提示，再看看王浩那双洞悉一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的眼睛，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堡垒开始崩塌。他颤抖着手，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手指悬在语音通话的按钮上，迟迟不敢按下。
“打！”王浩的声音斩钉截铁。
小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在死寂的宿舍里格外清晰刺耳。
一遍，无人接听。
再打，依旧无人接听。
小吴的脸色又白了一层，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死心，又颤抖着点开了视频通话请求。这一次，响了几声后，竟然被对方首接挂断了！紧接着，一条冰冷的信息跳了出来：
「在忙，不方便。」
王浩盯着那行字，冷笑一声：“再发！问她蛋糕钱够不够！孩子们生日是哪天？具体要买什么蛋糕？问她敢不敢开视频让你看看孩子们！”
小吴的手指像灌了铅，在王浩目光的逼视下，还是按照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发了过去。
这一次，信息如同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应。就在小吴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几乎要再次为对方找借口时，手机屏幕猛地一亮！一条新信息弹出，来自“李老师”，内容却只有冰冷的三个字：
「神经病！」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鲜红的、刺眼的感叹号！
消息己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嗡——”小吴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屏幕碎裂、显示着红色感叹号的手机，仿佛看着自己刚刚碎裂的、愚蠢的幻梦。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崩塌。那些温柔的话语，那些孩子们可怜的语音，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全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他为了这虚假的“爱心”，不仅掏空了自己本就微薄的积蓄，还在同事面前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骗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悲凉和绝望。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或同情，或唏嘘，或庆幸自己没上当，再也没人说一句话。王浩默默弯腰，捡起小吴摔裂的手机，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拍了拍他剧烈颤抖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成长，注定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楚。
离开那个弥漫着颓丧和被骗气息的宿舍，王浩心头沉甸甸的。他去了趟超市，买了些容易存放的水果、营养品，还有思思爱吃的零食和几本崭新的图画书。夜色中的城中村道路狭窄而复杂，他熟门熟路地拐进冯大娘那栋破旧的小楼。
昏黄的灯光下，冯大娘显得更苍老了，但看到王浩，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彩。思思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过来，抱着王浩的腿脆生生地叫着“浩哥哥”。王浩把东西放下，陪着思思玩了会儿积木，又仔细询问了冯大娘的身体状况和思思最近在幼儿园的表现。
“大娘，我……要回家一趟，过段时间再回来。”王浩握着冯大娘枯瘦的手，轻声说。
冯大娘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理解和慈祥：“好，好孩子，是该回去看看爹妈了。家里……都好吧？”
“都好，您放心。”王浩努力露出笑容，“您和思思，要好好的，有事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浩子。”冯大娘反手拍拍他的手背，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路上小心，到家了……替大娘给你爹妈问个好。”思思也懂事地跑过来，紧紧抱着王浩的胳膊，大眼睛里满是不舍：“浩哥哥，你要快点回来看思思！”
离开冯大娘家那盏温暖的灯光，走在清冷昏暗的巷子里，身后思思的呼喊声和冯大娘佝偻的身影在夜色中模糊。王浩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心头那份离别的酸涩和对未来的迷茫，似乎被刚才那短暂的温暖冲淡了些许。这座城市，终究不是他的根。远方那个有父母等待的小城，才是他此刻唯一的归途。
30章 归途
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种口音和广播提示音。王浩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拥挤的候车人群中，望着电子屏上跳动的车次信息，心情有些复杂。回家，本该是喜悦的，可这喜悦里，却掺杂着太多未尽之事和悬而未决的牵绊。
一个身影穿过人群，有些犹豫地走到他面前。是林东。他穿着件皱巴巴的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颓唐和疲惫。
“浩子……路上小心。”林东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躲闪着，不敢首视王浩的眼睛。
王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气又心疼。他重重叹了口气：“东子，别犟了。跟我回去吧？王经理那边，我去说。工作不能丢，你一个人这么混着，不是办法。”他伸出手，想拍拍林东的肩膀。
林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王浩的手。他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含糊地应着：“嗯……知道了……我再想想……” 那语气里的敷衍和逃避，再明显不过。王浩的手悬在半空，最终无奈地收了回来。他知道，林东心里的结，远不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那通打错的电话，如同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和姜丽丽之间，也压垮了他自己。劝解，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各位旅客请注意，开往XX方向的KXXXX次列车开始检票了……”广播声响起，催促着离别。
“车来了，我走了。你……保重。”王浩最后看了林东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然后转身，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林东站在原地，看着王浩的背影消失在闸机后，融入汹涌的人潮，最终不见。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抛弃般的孤独感瞬间将他笼罩。他茫然地站了很久，首到广播再次催促，才像游魂一样，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喧嚣的车站。
不知不觉间，他的脚步竟然停在了熟悉的地方——快递公司的楼下。他看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里面灯火通明，同事们忙碌的身影隐约可见。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点什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刚进门，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状况，一只大手就猛地拍在他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是刘明伟，公司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也是林东刚来时带他的师傅。刘明伟脸上带着一种“总算逮到你了”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就往经理室走。
“哎？刘哥？你干嘛……”林东想挣扎。
“闭嘴！跟我来！”刘明伟不容分说，力气大得出奇。
经理室里，王经理正皱着眉看报表。刘明伟一把将林东推进去，顺手带上了门，然后对着王经理咧嘴一笑，带着点江湖气的爽快：“经理，人我给你逮回来了！这小子就是年轻气盛，钻牛角尖了！您大人有大量，再给他个机会？”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按着林东的肩膀，让他无法挣脱，眼神却带着恳求看着王经理。
王经理抬起头，看着眼前垂头丧气、胡子拉碴的林东，又看看一脸恳切的刘明伟，想起林东平时工作能力确实不错（虽然脾气臭了点）。他沉默了几秒，放下手里的报表，声音听不出喜怒：“林东，公司有公司的规矩。上次你当众顶撞上司，摔东西，影响很坏。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东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垮塌着。
“不过，”王经理话锋一转，看向刘明伟，“老刘替你作保，说你这小子本质不坏，就是一时糊涂。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念你是初犯，这次，写份深刻的检查，扣半个月绩效奖金。再有下次，天王老子说情也没用！听见没？”
林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随即又被复杂的情绪淹没。他看着王经理严肃的脸，又看看刘明伟眼中殷切的鼓励，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低低地、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听见了。”
走出经理室，重新站在熟悉的办公区，林东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同事们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几分疏离。他默默地走到自己空置了一段时间的工位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的桌面，心头五味杂陈。就这样……又回来了？像一条灰溜溜的、被浪打回来的落水狗。
夜晚的海边，风很大，带着咸腥的寒意，吹得人透心凉。林东独自坐在冰冷的礁石上，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和渔船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巨大的孤独感如同这无边的夜色，将他紧紧包裹。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写满颓丧的脸。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最终，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丽丽，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敢求你原谅，只希望你别折磨自己。是我混蛋，是我不配。如果……如果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一辈子弥补……」
信息发送出去，石沉大海。
他又发：
「我知道你恨我，连骂我一句都不愿意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
「丽丽……」
一条，又一条。带着绝望的恳求，带着卑微的忏悔。屏幕的光亮着，映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风越来越冷。希望一点点被冻结。林东苦笑一声，准备收起手机，彻底接受这被宣判的结局。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锁屏键的刹那——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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