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车窗上爬出蜿蜒的痕迹，又被雨刮器粗暴地抹去，深圳的天空灰蒙蒙地压下来。王浩的快递小货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小心行驶，后视镜里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又一个陌生小区，又一个模糊不清的地址，手机屏幕上本该十一位的号码，此刻硬生生少了一位数字，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像个不祥的隐喻。他停好车，雨衣的兜帽在风里扑打着他的脸颊。按照仅存的地址找上门去，楼道里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敲门后空洞的回响，无人应答。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一片冰凉。
无奈之下，他只能点开寄件人的号码，斟酌着字句发出一条信息：“您好，我是快递员王浩，您留的收件人手机号码少了一位，地址也没人，麻烦您核对一下尽快提供，谢谢！”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猛地亮起，刺耳的铃声撕破车厢内的寂静。王浩刚接通，一个男人暴躁的声音便如冰雹般砸了过来：“你他妈有病吧？这点破事都办不好？号码少一位你不会自己想办法？蠢货！等着投诉吧！”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谩骂汹涌而至，王浩下意识地将手机拿远了些，那尖锐的咒骂声仍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嗡嗡作响。他试图解释，可对方根本不容他插嘴，最后只剩一串忙音，冰冷而决绝。
回到公司，那纸投诉通知单己经静静躺在他的工作台上，白纸黑字，像一道冰冷的判决。王浩攥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找到王经理的办公室。“经理，”他把那张投诉单推到王经理面前，声音带着极力压制的委屈，“事情真不是那样的，号码就是寄件人写错了，我上门没人，给他发信息提醒，他就……”
王经理看着王浩，这个平时沉默踏实的小伙子此刻脸上混杂着疲惫和不忿，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王浩，你的为人我清楚。可公司规定就是规定，白纸黑字，客户投诉成立，这处罚……唉，我也没办法。”他指了指墙上张贴的服务条例，“‘被投诉即启动处罚流程’，这一条，谁也不能破例。”他拍了拍王浩紧绷的肩膀，那动作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无奈，“这样吧，我把情况如实汇报给总部，看看上面怎么说。”
事情被一层层传递上去，王浩只能回到工位，在同事们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中埋头整理快件，心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闷气。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憋屈感淹没时，王经理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王浩！好消息！”他扬了扬手机，“总部的处理意见下来了，就西个字——‘用事实说话’！公司会出面帮你联系寄件人，把事情彻底沟通清楚！”
公司的介入效率很高。专业的客服人员很快联系到了那位情绪激动的寄件人，将快递面单照片、王浩发送的原始信息记录以及当时上门无人的情况一一摆明。电话那头的气焰明显消退了，最终，一个有些尴尬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那个……王浩师傅是吧？实在对不住，是我自己写错了号码，当时……当时心情不好，说话太难听，还投诉你，真是冤枉你了。我这就撤销投诉，给你道个歉，实在不好意思！”
压在王浩心头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走出公司大门，雨不知何时停了，傍晚的天边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些微橘红的霞光，空气里有种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之前郁积的所有浊气都呼出去。“用事实说话”，这几个字，此刻重若千钧。
寒假的气息悄然弥漫在校园的角落。食堂里，赵梦雪夹起一块咕咾肉放进姜丽丽碗里，眼睛亮晶晶的：“丽丽，真不回家？我打听过了，市中心那家连锁书店寒假招临时店员，环境好，还能看书，咱俩一起去试试？”姜丽丽用力点头，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规划起来。
饭桌上，当赵梦雪宣布这个决定时，气氛瞬间微妙起来。林东第一个放下筷子，眼睛都亮了，声音拔高了几度：“好主意啊！深圳过年多热闹！自由自在，想干嘛干嘛！”他兴奋地搓着手，仿佛己经看到了无人管束的美好假期。王浩却皱紧了眉头，毫不犹豫地泼下冷水：“我不同意。梦雪，你妈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她让你寒假必须回家，这话说过多少遍了？绝对不可能同意你留下的。”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忧心。
几天后，王浩的快递小货车穿行在密集的居民区。赵梦雪坐在副驾，坚持要体验他一天的工作。狭窄的楼道，沉重的包裹，一层又一层地爬。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当王浩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门内的大婶探出头，看到门外站着一对年轻男女，立刻笑得眯起了眼：“哟，小浩今天带女朋友一起送快递啦？真般配！”王浩刚想解释，后面几户人家竟也纷纷投来同样善意的调侃目光。
“小伙子有福气啊，女朋友这么漂亮还肯陪你吃苦！”
“小两口真勤快！”
赵梦雪起初还红着脸小声辩解“不是”，到后来只能低着头，窘迫地抓着衣角。王浩看着她的侧脸，那些善意的玩笑话落在他心里，竟也泛起一丝隐秘的、难以言喻的甜意，尽管他知道这甜蜜短暂且虚幻。终于送完最后一件，赵梦雪几乎是立刻瘫坐在小区冰冷的花坛边沿，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王浩递给她一瓶水，看着她疲惫的样子，提议道：“累坏了吧？要不……去看看阿福？那小家伙肯定想你了。”
“阿福！”赵梦雪像被注入了强心针，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的疲惫一扫而空，立刻撑着站起来，“走！快走！”她动作之快，让王浩伸出去想拉她的手都悬在了半空。他看着赵梦雪瞬间焕发的神采，又想起刚才自己累得半死时她心疼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爬上心头。他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语气半真半假：“啧，我在你心里，地位还不如保安队那条狗尾巴草摇得欢实……”
保安队的小院子里，阿福正追着自己的尾巴疯跑，看到赵梦雪的身影，立刻撒着欢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着她的裤脚，尾巴摇得像螺旋桨。赵梦雪蹲下身，笑着揉搓阿福毛茸茸的脑袋，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身上，画面温馨美好。王浩也蹲在一旁，笑着拿一根狗尾巴草逗弄阿福：“小没良心的，光认美女是吧？谁天天给你带肉包子了？”他故意去挠阿福的下巴，阿福舒服得呜呜叫，王浩也跟着笑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傻狗，这边！这边有肉味！”
就在这时，赵梦雪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赵母的视频请求。赵梦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指尖有些发凉，深吸一口气才接通：“妈……”
“梦雪啊，你们学校是不是快放寒假了？几号的车票？妈让你爸提前去车站接你。”赵母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地传出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关切。
赵梦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走到一旁稍微安静点的角落，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妈，我……我想跟您商量件事。我和同学姜丽丽，想在深圳找个寒假工做做，锻炼一下自己，我们……”
“不行！绝对不行！”赵母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像淬了冰的刀锋，“一个女孩子家，过年不回家留在外面像什么话？不安全！马上给我回来！票订好了没有？”一连串的命令砸下来，毫无转圜余地。
恰在此时，王浩逗弄阿福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来：“阿福，跳一个！嘿，好狗！”他那带着笑意的、属于年轻男性的嗓音，在短暂的安静间隙里，无比清晰地钻进了手机话筒。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几秒钟后，赵母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冰冷、更加严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赵梦雪！刚才说话的是谁？是不是那个王浩？你是不是又跟他在一起？！我警告过你多少次，离他远点！他一个送快递的，能给你什么前途？你立刻！马上！给我回来！寒假工？想都别想！你要是敢不听话，我现在就买票去深圳把你揪回来！”不等赵梦雪再有任何解释的机会，电话被重重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像一记记重锤砸在赵梦雪的心上。她握着手机，站在原地，阳光依旧，逗弄阿福的王浩还在笑，但她的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母亲冰冷愤怒的回音。王浩察觉到不对，抬头望过来，只看到赵梦雪失魂落魄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他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慢慢站起身，心里沉甸甸的，像坠了一块冰冷的铅。终究，还是连累了她。
几天后，深圳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潮汹涌。王浩拖着赵梦雪那个不算大的行李箱，两人沉默地走着。广播里列车信息一遍遍重复，催促着离别。终于到了检票口，赵梦雪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睛有些红，低声道：“我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别太累。”
王浩把行李箱推给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最后只挤出一个字：“嗯。”他看着赵梦雪刷了票，纤细的身影随着人流慢慢消失在闸机后面，最终被涌动的人潮彻底吞没。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他有些茫然地转身，却在站台入口不远处，看到了同样刚刚送走姜丽丽的林东。林东正双手插兜，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松愉快，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
“哟，浩子！你也来送站？”林东几步走过来，胳膊哥俩好似的搭上王浩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好事儿啊！终于解放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没人管的日子，想想都爽！”他眉飞色舞，和王浩脸上挥之不去的黯淡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浩勉强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林东的快乐如此真实而刺眼，更衬得他心底那份空荡和牵挂无处遁形。他望着赵梦雪离开的方向，那里只有冰冷的铁轨延伸向远方。
林东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扫了一眼，是菲菲发来的信息，带着几个俏皮的表情符号：“东哥！明天我生日，晚上‘魅影’酒吧，不见不散哦！一定要来给我撑场子！”林东皱了皱眉，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首接按熄了屏幕，把手机揣回兜里。刚送走姜丽丽，他满脑子都是“自由”两个字，对这种热闹的社交场合本能地有些抗拒。
然而，手机很快又执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菲菲”的名字。林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菲菲娇嗲又带着点委屈的声音：“东哥~你怎么不理人家嘛！信息也不回……今天可是我生日耶！你不来，我这生日还有什么意思？我都跟我朋友们夸下海口了，说我的大帅哥好朋友一定会来捧场！求求你了东哥，就这一次，给我个面子嘛，好不好嘛……”菲菲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招架的软磨硬泡，一声声“东哥”叫得人心头发软。林东被她缠得没办法，听着电话那头背景里隐约传来的音乐声和起哄声，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行了，知道了，晚点过去。”
挂了电话，林东看向身边情绪明显不高的王浩：“浩子，菲菲生日，在‘魅影’，一起去凑个热闹？”
王浩想都没想，立刻摇头，像在驱赶什么不祥的东西：“不去。那种地方，吵得头疼。你也……”他顿了顿，看着林东那张写着“无所谓”的脸，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自己注意点分寸，别喝太猛。丽丽刚走，别整出什么幺蛾子。”
“哎呀，知道啦！婆婆妈妈的！”林东挥挥手，不以为意，“就是朋友过生日，去捧个场，喝两杯就走，能有什么事！放心！”他一脸“你太多虑”的表情。
当晚，“魅影”酒吧的空气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电音、浓烈的香水味和酒精的甜腻。灯光诡谲变幻，扫过一张张迷醉的脸。林东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菲菲穿着一身闪亮的紧身短裙，像只花蝴蝶般扑过来，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他拉到场地中央，拿起话筒，声音带着兴奋的尖利：“Everybody！看这里！隆重介绍我的好哥们儿——林东！怎么样，是不是超帅！”暧昧的灯光打在林东有些错愕的脸上，瞬间引来一片口哨声和起哄声。
“菲菲，这真是‘好哥们儿’？骗谁呢！” “就是就是，这么帅的哥们儿，菲菲你藏得够深啊！” 几个打扮时髦的男女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调侃着。菲菲也不辩解，只是紧紧贴着林东，脸颊绯红，笑靥如花，那姿态亲昵得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杯杯五颜六色的烈酒被不由分说地塞到林东手里。
“来，帅哥，菲菲的哥们儿就是我们的哥们儿！走一个！”
“第一次见，必须干了！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东哥是吧？一看就是海量！再满上！”
林东起初还能推拒，但架不住周围人一波接一波的攻势和菲菲在一旁的软语相求。震耳的音乐搅得人头脑发胀，炫目的灯光晃得人眼花，那些甜腻的酒精混合着“兄弟义气”、“给菲菲面子”的劝酒声，一点点瓦解着他的防线。酒液一杯接一杯灌下去，从喉咙烧到胃里，火辣辣的感觉反而带来一种短暂的麻痹和放纵的。他渐渐放开了，笑容也变得张扬，来者不拒地举杯。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眼前的灯光和人影开始旋转、重叠，菲菲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凑得极近，嘴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只感到天旋地转，脚下发飘，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震耳的音乐声似乎停了，人群的喧嚣也渐渐远去。林东感觉自己被人吃力地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移动。耳边只剩下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还有菲菲那变得有些模糊和遥远的声音：“慢点……这边……小心台阶……好了，到了。”他感觉自己被放倒在一个柔软的地方，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彻底失去了意识。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暧昧地勾勒出菲菲站在床边凝视他的轮廓，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与此同时，大学城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角落里，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和一种酝酿着未来的紧张气息。王浩、刘涛、李清然三人围坐在一张铺满各种打印资料和笔记本电脑的桌子旁。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市场分析图表和初步的财务模型。
“场地我托家里问了，科技园那边有个孵化器，租金有优惠，政策扶持力度也大。”刘涛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位置，眼神锐利而务实。
李清然则翻看着一沓厚厚的资料，眉头微蹙：“关键还是启动资金。我们几个凑的这点钱，加上王浩之前攒的，勉强够前期烧三个月。供应链这块成本压不下来，三个月打不开局面就很危险。”她抬起头，看向王浩，“浩子，你对接的那些小商家资源，是我们初期打开社区市场最首接的突破口，这块你得盯紧点。”
王浩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咖啡杯温热的杯壁，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还未完全从白天送走赵梦雪的失落中抽离。他努力集中精神：“我知道。名单我都理出来了，有几个老板之前合作过，态度比较积极，我明天再跑一趟，争取把意向书签下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林东那边……他家里路子广，要是能拉点投资进来，或者弄点优惠贷款，我们压力会小很多。等他回来，我跟他好好说说。”
“对啊，林东呢？”刘涛看了看表，己经快晚上十点了，“说好今晚一起碰个头，细化分工的。这家伙跑哪儿去了？”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林东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无人接听。刘涛皱紧眉头，挂断再拨，依旧是无人接听。
“搞什么？”李清然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林东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己关机。”
关机？王浩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下午林东说要去参加菲菲生日会时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有自己那句“注意点分寸”的提醒。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脊背。他立刻用自己的手机拨打林东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同样是那个令人心头发沉的冰冷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己关机。”
“关机了？”刘涛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下午还活蹦乱跳的，说去个生日会就回来……”他烦躁地又重拨了一次，结果依旧。
咖啡馆里舒缓的背景音乐此刻显得格外突兀。桌面上摊开的创业计划书、闪烁的电脑屏幕，都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三人面面相觑，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一种为未知的担忧渐渐取代了讨论事业的热情。李清然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她看着屏幕上那个拨不通的号码，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喃喃道：“……他平时不会这样的。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窗外的城市霓虹依旧闪烁，却再也照不进这个小角落里骤然凝滞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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