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的话音落下,那个名字——芸娘——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死寂的前厅里激起一圈无声却令人窒息的涟漪。
柳友才像是被这个名字抽掉了全身的骨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发出沉闷的钝响。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茫然地转向赵念,像是不认识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继而又死死钉在管家柳富那张写满疯狂与扭曲的脸上。
“芸…芸娘?”柳友才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什么芸娘?念儿…你在说什么?什么老爷不知道?什么买来的女子?圆房…孩子…”他语无伦次,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他英俊的面容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惨白。
赵念没有看他。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因不安而再次发出细弱哭声的婴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她的目光依旧空茫地落在厅堂角落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仿佛那里站着那个被她亲手推入地狱的、名叫芸娘的冤魂。
“老爷…”赵念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压得整个厅堂都喘不过气,“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她终于缓缓抬起眼,那双枯井般的眸子望向柳友才,里面盛满了破碎的泪光和无尽的悔恨,“嫁你三年…我…我未能为你诞下一儿半女…我心中愧疚,日夜煎熬…我知道你重诺,说不纳妾便不纳妾…可柳家不能无后…我不能让你绝后…”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剧烈的颤抖:“我…我糊涂啊!一次酒后失德…与管家…”她的话语在这里顿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依旧没有结果。那时我才知…是我…是我这身子不中用…”她猛地睁开眼,泪水汹涌而出,“是我鬼迷心窍!我从人牙子手里…买了芸娘…一个好人家落难的姑娘…我给她锦衣玉食,只求她…能为我们柳家留下一点骨血…”
“那一夜…”赵念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泣血的控诉,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命运,“我将你灌醉…让你与她…圆房…”她看着柳友才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眼中崩塌的世界,痛苦地别过头去,“她…她果然有了…我…我也立刻告诉老爷,我也有了…我日日穿着宽松的衣衫,往腰腹间塞软垫…我…我骗了所有人…”
柳友才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抓了一把冰冷的空气。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兽。
“老爷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有芸娘这个人…”赵念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婴儿的襁褓上,“我将她藏在后园最偏僻的废弃小院里…让人日夜看守…只等…只等瓜熟蒂落…”
“昨天…她生了…”赵念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是个男孩…很健康…我的‘孩子’,也该‘出生’了…”她惨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更难看,“我本想着…给她一笔银子,远远地送走…让她隐姓埋名,去过自己的日子…毕竟…她替我…替柳家…做了我不能做的事…”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被按在地上、脸色灰败的管家柳富:“可他!”赵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和绝望,“他说我妇人之仁!他说芸娘活着,就是一颗随时会炸毁柳家、毁掉我、毁掉老爷的雷!他说…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赵念的身体因激动和巨大的悲恸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她怀中的婴儿被惊吓得放声大哭,尖锐的哭声撕扯着厅堂里每一个人的神经。
“我…我害怕了…”她颓然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自我厌弃,“我…我同意了…”她闭上眼,仿佛不愿再看这世间一眼,“陈农…是他找来的…他让陈农用板车…把刚刚生产完、还…还中了毒的芸娘…运出去…丢进河里…一了百了…”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赵念的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死灰般的绝望,“陈农昨夜回来…说在河边打水时…似乎被一个醉汉看见了…他…他…”她目光扫过柳富袖口撕裂处露出的带血银票,嘴角勾起一抹讽刺至极的弧度,“他说陈农不能留了…拿了我的银票…说去‘安抚’…呵…原来是…灭口…”
“噗通”一声闷响。柳友才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首首跪倒在地。坚硬的青砖地面撞击膝盖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里先是渗出压抑的呜咽,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嚎啕。
“糊涂…糊涂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脸上是痛彻心扉的扭曲,他不再看赵念,而是死死盯着虚空,仿佛在对命运嘶吼,“念儿!我的念儿!我娶你,是因为我心悦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妻!能不能有孩子…能不能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柳家绝后又如何?!这世上…这世上我柳友才只求与你赵念相守到老!白头偕老!旁的…旁的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求啊!!!”
他的哭嚎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充满了被最信任之人彻底背叛、毁掉一切的巨大痛苦和绝望。那声音在空旷而压抑的厅堂里回荡,撞击着雕梁画栋,也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陆铮紧抿着唇,脸色铁青。他身后的锦衣卫们,个个屏息凝神,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柳友才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婴儿尖锐的啼哭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人世间最刺耳、最绝望的悲歌。
秦昭静静地站在陆铮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她看着跪地哀嚎、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柳友才;看着抱着婴儿、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呆立着的赵念;看着被校尉死死按住、脸上交织着恐惧、疯狂和一丝扭曲解脱的管家柳富。那具被冰冷的河水浸泡过、怒目圆睁的紫衣女尸仿佛又浮现在她眼前,手腕上那圈被粗暴褪去饰品的擦伤,撕裂处渗入的致命毒药…一切的一切,都指向眼前这荒唐、残酷、令人窒息的真相。
没有厉鬼索命,没有惊天阴谋。只有人心深处滋生出的偏执、恐惧、自私和残忍,像藤蔓一样缠绕、绞杀,最终酿成这一场彻头彻尾、弥漫着浓郁血腥味的人间惨剧。
秦昭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满目疮痍的厅堂,最终落在赵念怀中那个依旧啼哭不止、对降临于世的血腥和罪恶一无所知的婴儿身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看尽世情后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陆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哭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从头到尾…都是人祸啊。”
窗外,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屋顶、窗棂和庭院里的青石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雨水顺着瓦檐汇聚成粗大的水柱,汹涌地冲刷而下,仿佛要涤尽这人世间所有的污秽与罪孽。水汽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弥漫进来,却冲不散厅堂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绝望与人性至暗的冰冷气息。
(http://www.00ksz.com/book/bhgf0f-4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00k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