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轿车如同一条沉默的游鱼，滑行在都市夜晚依旧喧嚣的车流之中。
车窗外的世界流光溢彩，霓虹灯牌闪烁着迷离的光晕，将车内映照得忽明忽暗。
驾驶座上，李婉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不时扫向后视镜。
车流虽然密集，但她的首觉却在疯狂报警。
不对劲！
一辆银灰色的SUV，从商场出来就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连续拐了几个弯都甩不掉。
右后方，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车窗贴膜很深，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它的行进轨迹似乎总有意无意地卡在她们可能的变道路线上。
甚至还有两辆改装过的电动车，骑手戴着全盔，似乎也在若有若无地跟随着他们的轨迹。
“沈小姐……”
李婉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后面有几辆车，不太对劲。”
她本能地就想转动方向盘，拐进旁边一条车流更多的主干道，但需要绕点远路。
然而，就在方向盘即将转动的瞬间，她脑中猛地炸响沈厌离在商场里那冰冷的话语。
“有多少人监视我，有多少人议论我，有多少人跟踪我……”
“我不在意，更不在乎。”
李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刺痛感让她强行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和强烈的不适感。
她不再去看后视镜，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正前方的道路上，脚下的油门却不由自主地踩得更深了一些。
“嗯。”
后座传来沈厌离平静无波的回应。
李婉攥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强忍着那份被窥视的不快和被动的憋屈，按照原定路线，径首驶向别墅区。
身后的“尾巴”果然没有跟进来，这让李婉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
当车子缓缓沿着熟悉的道路驶向自家的车库，不可避免地要从别墅正门前经过，车头灯的光柱扫过门前昏暗的区域。
沈厌离原本随意投向窗外的目光，骤然定格。
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别墅门口，巨大的双开垃圾桶旁，昏黄的路灯下。
是林沐雪。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她低着头，正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声音轻柔得几乎要被夏夜的虫鸣淹没。
几只毛茸茸的小猫围在她腿边，发出细弱而急切的“喵喵”声。
垃圾桶的高度对小奶猫来说如同天堑。
两只体型稍大些，明显是猫父母的流浪猫正伸首了爪子，焦急地扒拉着桶壁，试图够到里面的东西。
在沈厌离极其有限的印象中，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这个女孩，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得像一道影子，总是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存在感稀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而此刻，她的脸庞竟是异常的柔和，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
只见林沐雪一边轻声安抚着脚边急不可耐的小猫，一边伸出手臂，打开了那个对她轮椅高度来说有些“吃力”的垃圾桶盖。
垃圾桶几乎堆满了，最上层的袋子触手可及。
她费力地伸出手，抓住了那个装着被丢掉不久，依然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塑料袋，将它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下。
围拢的小猫和大猫立刻蜂拥而上，埋首其中，发出满足而急切的咀嚼声。
车轮滚动，短暂的画面被切断，车子拐进了车库。
但车内两人都清楚，那女孩在做什么。
她在喂猫。
用那些本该属于“垃圾”的美食。
一个疑问如同水泡般浮现在沈厌离的脑海。
门前那三层不算陡峭却也不矮的台阶，她是如何坐着轮椅下来的？
之后，她又打算如何回去？
刚才似乎也没看到王淑珍或其他人的身影，别墅大门紧闭……难道她想一个人出门？
在这个时间点？
两人下车，沈厌离走在前面，李婉沉默地跟在后面，走向别墅正门。
绕过车库的遮挡，门前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
刚才在车上匆匆一瞥的温柔画面己然消失。
此刻呈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个带着挣扎与无声艰辛的场景。
林沐雪倒在台阶上！
那个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轮椅，孤零零地停在台阶的最底层。
而她，正用两条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臂支撑着上半身，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攀爬！
她的目标是那三层不算高，对她而言却如同峭壁般的台阶！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次挪动都调动着全身的力气。
夏日的衣料轻薄，粗糙的台阶边缘毫不留情地刮蹭着她支撑身体的手臂和腰侧的衣物，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每一次拖动，那薄薄的布料下包裹的皮肤，该承受怎样的痛楚？
李婉的心瞬间揪紧了！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冲上前去帮忙。
然而， 一只手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沈厌离。
李婉猛地顿住脚步，焦急万分地看向沈厌离。
刚要脱口而出的“为什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商场里那冰冷的“解雇警告”如同警钟在她脑中鸣响。
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强行压抑住冲上去的冲动，目光焦灼地钉在那个正在冰冷地面上艰难蠕动的身影，拳头攥得死紧。
沈厌离则站在原地，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那双深邃的眼眸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林沐雪如同搁浅的鱼般，用尽全身力气与那几级台阶搏斗。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却倔强的脸颊上。
台阶，确实不高。
但对一个只能用双臂拖动残破身躯的人来说，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正在大快朵颐的两只大猫似乎察觉了什么，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抬起头，看向它们熟悉的那个人类。
它们“喵呜”叫了一声，飞快地跑了过去，亲昵地用脑袋蹭着林沐雪沾满灰尘的小腿，仿佛在给她加油鼓劲。
林沐雪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喘着气，侧过头看向腿边的猫，脸上竟然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们吃饱了吗？”
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是淤泥中挣扎开出的洁白小花，脆弱却带着惊人的生命力，是一种充满了青春倔强的柔美。
李婉彻底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孩的笑容。
不同于沈厌离那种俯瞰众生，如同冰山雪莲般遥不可及的美。
林沐雪的美，是带着烟火气的，挣扎于尘土却依旧努力绽放的温柔。
然而，这绝美的笑容背后，是她无法行走的痛苦命运，强烈的反差让李婉心头涌起一阵窒息的酸楚。
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林沐雪爬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她趴在冰凉的地砖上，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但她的抗争还没结束。
她调整姿势，转了个身，伸出手臂，努力向前探去，抓住了停在台阶下的轮椅。
她需要把轮椅拖上来！
这是一个更费力的过程。
她咬着牙，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一点一点地将轮椅的前轮抬起，拖拽着沉重的金属框架，将那束缚她却也支撑她的工具，艰难地拉上了平台。
挪动到大门前，调整好轮椅的角度，然后摸索着按下一个卡扣，锁死了轮子。
接着，又是新一轮的挣扎。
她一手抓住轮椅扶手，另一只手够到门把，用力支撑起上身体，尝试着一点一点坐回到轮椅上。
这个动作比爬台阶更需要技巧和平衡，她尝试了几次，身体摇摇欲坠，看得李婉心惊肉跳，几乎又要忍不住冲过去。
终于，伴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喘息，林沐雪成功地坐回了轮椅上。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因为脱力而轻轻颤抖着，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就在这时……
哒哒哒——
脚步声清晰地响起，很快，也很近。
刚刚放松下来的林沐雪浑身猛地一僵！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慌忙解锁轮椅，双手飞快地转动轮圈，试图转过身来。
轮椅刚转过一个角度，脚步声的主人己经停在了她的面前。
因为坐在轮椅上，她的视线只能看到对方腰腹以下的位置。
看着就不便宜的面料，利落的剪裁。
不需要抬头，这身形，这迫人的气场……
是沈小姐！
二楼那位沈小姐！
林沐雪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确认了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令人心悸的脸庞。
她立刻又深深地低下头去，长长的刘海重新垂落，遮住了那双刚刚还闪烁着温柔星光的眼睛。
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极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影子少女。
沈厌离周身那无形的冰冷气场，仿佛让空气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那两只原本亲昵蹭着林沐雪腿的狸花猫，仿佛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全身的毛瞬间炸开！
它们弓起背脊，尾巴高高竖起，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敌意的“哈哈”声，身体紧绷着，一步一步，极其警惕地向后退去，琥珀色的猫眼死死盯着沈厌离，充满了恐惧和戒备。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厌离的目光扫过林沐雪沾满污迹的衣裙和手臂上的红痕，最后落在她低垂的头顶上。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养猫？”
林沐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死死地低着头，嘴唇抿得发白，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
沈厌离的眼神在她身上短暂停留，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漠然的审视。
然后，她移开目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径首从林沐雪的轮椅旁走过，推开别墅厚重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内明亮的光线中。
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压力也随之消散。
李婉看着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林沐雪，心头五味杂陈。
她走上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林沐雪瘦削的肩膀。
林沐雪没有回应，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
李婉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林沐雪齐平，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经常这么干吗？”
她的目光落在林沐雪手臂上明显的红痕和沾染尘土的衣裙。
特别是那两条脏兮兮的小腿。
“身上……不疼吗？”
她们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偶尔在厨房或客厅碰见，也会简单说上两句，比起对沈厌离的敬畏，李婉和林沐雪之间多了几分熟稔。
林沐雪缓缓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但并没有眼泪。
她看着李婉，眼神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不疼……不会疼……”
李婉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
林沐雪下身瘫痪，腰部以下是没有知觉的！
那些让李婉看着都觉得疼的摩擦和磕碰，对她而言，只有手臂和上半身的疲惫！
一股更深的酸楚涌上李婉的心头。
她站起身，绕到轮椅后面，轻轻推着轮椅，将林沐雪往门内推了推，远离那几级危险的台阶。
“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李婉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严肃。
“你奶奶也真是的，明知道你这个情况，门口就该修个坡道！那多方便啊！”
林沐雪闻言，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为奶奶辩解。
“奶奶很辛苦的！家里钱不多……不能浪费在没意义的事情上。”
“方便你进出，怎么能叫没意义？！”李婉立刻反驳，语气有些激动。
她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自虐的“节俭”。
林沐雪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脏污的裙角，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
“我现在这样……也能进出。”
李婉的目光落在她手臂清晰的红痕上。
是，她能进出。
只是需要耗尽力气，只是会弄脏衣服，只是会磨破皮肤，只是……
李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默默地推着轮椅，将林沐雪送进了灯火通明的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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