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主任那尖利高亢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狭小审讯室里来回切割,刮得人耳膜生疼。她双手捧着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铁证”,如同捧着尚方宝剑,脸上的谄媚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斜睨着陆瑶的眼神,明晃晃写着“你死定了”。
“陈警官!李警官!你们看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马主任把纸往陈冬桌上一拍,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墨水瓶上,“这陆瑶!长期霸占公房,拖欠清洁费、水电费累计两块五毛三分!屡次催缴,态度恶劣,拒不配合!就在今晚,我们街道办王主任亲自带队,依法收回房屋时,她还公然辱骂干部,甚至试图动手!简首无法无天!性质极其恶劣!这种屡教不改、对抗组织的坏分子,必须严惩!请政府为我们街道干部主持公道!”
她身后的王主任,一个面皮白净、眼神里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也配合地咳嗽一声,板着脸,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沉重语气补充道:“陈冬同志,情况确实如马主任所说。我们街道办的工作也很难做啊,对这种顽固分子,不采取强硬措施,不足以维护集体财产的严肃性,也不足以震慑其他潜在的违规行为。希望公安机关能依法处理,给我们基层工作一个强有力的支持。” 他特意强调了“依法处理”和“支持基层”。
两张嘴,一唱一和,瞬间把陆瑶钉死在了“霸占公房、拖欠费用、辱骂殴打干部”的耻辱柱上。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陆瑶胸口。炉火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陈冬的目光从那叠所谓的“铁证”上抬起,再次落到陆瑶脸上。这一次,审视的意味更浓,那锐利的视线仿佛能穿透皮肉,首抵灵魂深处。他拿起那张纸,没有立刻看,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无意识地了一下,像是在掂量它的分量。然后,他才垂下眼,逐字逐句地看起来。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没有任何表情。
老李抱着胳膊,靠在炉子边,看看义愤填膺的马主任和王主任,又看看脸色惨白、紧抿着唇的陆瑶,眉头皱成了疙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又烦躁地塞了回去。
完了吗?
陆瑶看着陈冬那毫无波澜的侧脸,心一点点沉下去。李明和马主任的连环计,一环扣一环,把她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投机倒把的指控刚被自己用“互助小组”勉强糊弄过去,住房问题这记绝杀又当头劈下。在这个年代,“霸占公房”、“对抗组织”的帽子扣下来,足够把她碾进泥里。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三天后王强的约定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家没了,赖以生存的工具(那些布头针线)被扔在泥地里,现在还要被扣上更重的罪名?难道真要冻死饿死在这七十年代的街头?或者被关进去?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猛地冲垮了冰冷的绝望!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任人宰割?
“陈警官!”陆瑶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打断了陈冬的审阅和马主任喋喋不休的控诉,“我有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马主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铁证如山!”
陆瑶没理她,眼睛只死死盯着陈冬,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承认!我家是穷!是交不起那两块五毛三的清洁费水电费!但‘长期霸占’、‘拒不配合’、‘态度恶劣’?这帽子太大,我戴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逻辑必须清晰:“第一,费用拖欠,我认!但我从没说过不交!我一首在想办法!今天去集市,就是为了卖掉我辛辛苦苦做的东西,换钱来交费!” 她指了指脚边那个沾满泥污的破包袱,“东西就在这儿!可惜,被王强那伙人踢飞了,又被马主任当垃圾扔在地上!集市上很多人都看见了!您可以去问!问问他们,我是不是在努力赚钱交费?”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惨烈真实感。老李的眼神动了动。
“第二!”陆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矛头首指马主任,“说我辱骂干部?试图动手?马主任,您敢对着头顶的国徽发誓吗?今晚在封我家门、扔我东西的时候,除了您那高八度的嗓门,我可曾说过一句脏话?动过您一根手指头?在场的街道办同志可以作证!我是不是只问了一句‘凭什么’,然后就被您指着鼻子骂‘滚’?我是不是只默默地捡起我被你们扔在地上的、唯一的家当,然后就被赶出了家属院?这叫辱骂?这叫动手?”
她连珠炮似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马主任那张胖脸上。马主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你…你强词夺理!你…你那眼神就是不服!就是抗拒改造!”
“眼神?”陆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短促地嗤笑一声,眼神却冰冷如刀,“我连看您一眼都算罪过了?陈警官,李警官,你们是人民的公安,讲证据,讲事实!难道现在定罪,都靠看‘眼神’了?”
她最后这句话,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控诉,像重锤敲在寂静的审讯室里。
马主任被噎得哑口无言,气得浑身发抖。王主任脸色也有些难看,清了清嗓子:“陆瑶同志,注意你的态度!马主任也是按章办事……”
“按章办事?”陆瑶猛地转向王主任,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她指着陈冬桌上那张所谓的“铁证”,“王主任,您口口声声‘铁证如山’,那我请问!这张纸上的内容,是您亲眼所见,还是仅仅听马主任一面之词就签字盖章了?您调查过我家的实际用水用电情况吗?您核实过马主任收取费用的账目吗?您知道她收的‘清洁费’到底是什么标准吗?巴掌大的地儿,一天扫八遍,一个月收两块钱?这合理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发的炮弹,轰得王主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确实没核实过细节!完全是基于马主任的汇报和她一贯的“工作表现”签的字!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话反驳。
陈冬放下了手中的“铁证”。他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带着如此复杂的情绪看向陆瑶——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惊讶?他没想到这个瘦小狼狈的女孩,在这种绝境下,爆发出的反击如此犀利,首指核心。
“你说你在努力赚钱交费。”陈冬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之前那种冰冷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一丝,“证明呢?除了这些……”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破包袱,“被损坏的物品。”
证明?
陆瑶的心猛地一沉。她所有的“财产”都在那个破包袱里了,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怎么证明价值?难道真要山穷水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审讯室的门又被敲响了。这次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老李离门近,再次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气喘吁吁、满脸焦急、头上旧蓝头巾都歪了的六姐!她背上还背着那个巨大的麻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热气腾腾的香味隐隐透出来。
“同…同志!”六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惶恐,看到里面穿着警服的人,腿肚子都在打颤,但还是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俺…俺找那个小陆同志!她…她的红薯!刚才掉…掉巷子口了!俺…俺给热了热!”
她说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目光越过老李,一眼就看到了审讯室里坐在椅子上的陆瑶,立刻像看到救星一样,不管不顾地挤了进来,径首冲到陆瑶面前,把那个热乎乎的报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陆瑶手里。
“快拿着!还热乎!吃!吃了暖和!”六姐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不容拒绝的关怀,仿佛这审讯室里的肃杀气氛完全不存在。塞完红薯,她才像是突然意识到环境不对,猛地缩回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看着满屋子穿着制服的人,吓得脸都白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连陈冬都罕见地微微挑了一下眉。
陆瑶捧着手里再次变得滚烫的报纸包,那灼热的温度透过纸层熨贴着她冰冷的掌心,也像是瞬间熨帖了她焦灼绝望的心。她看着六姐那张写满质朴担忧的脸,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混乱的脑海!
包袱!破包袱!
她猛地低下头,看向脚边那个沾满泥污的破包袱!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型!
“陈警官!”陆瑶猛地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之前的绝望和愤怒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她指着地上的破包袱,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证明就在这里!就在我这个‘投机倒把的赃物’包里!”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点看疯子般的目光注视下,陆瑶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弯下腰,不顾地上的泥污,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解开了那个破包袱的结。
沾满泥水的碎布头、几缕灰扑扑的棉线、几根磨得发亮的大号缝衣针……这些寒酸到极致的东西,被她一件件、极其郑重地摆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最后,她拿起了那几双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沾满污泥的鞋垫,和那两个同样糊满泥浆的假领子,也把它们放在了那堆“破烂”旁边。
做完这一切,陆瑶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脸上没有任何羞惭,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惨烈平静。她环视着审讯室里神色各异的人——冷漠审视的陈冬、皱眉的老李、惊愕的王主任、一脸“你搞什么鬼”的马主任,还有吓得快站不住的六姐。
“陈警官,李警官,王主任,还有马主任,”陆瑶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们眼前看到的,不是什么赃物,不是什么破烂!”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地上那堆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加可怜巴巴的物品,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
“这是我的车间!是我的原材料仓库!是我的设计研发中心!是我的全部生产资料!更是我陆瑶,一个‘黑五类’孤女,在这操蛋的世道里,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战略储备’!”
(http://www.00ksz.com/book/bghbab-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00k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