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坊市的废墟，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腐尸，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混合的死亡气息。烂肠巷深处那座垃圾堆被清理出的空地上，破败的丹炉如同沉默的墓碑，炉壁上狰狞的裂痕在清冷月光下更显凄厉。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尸臭、药渣的焦苦，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与绝望。
林炎蜷缩在丹炉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污秽的灰色斗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具被遗弃的破旧玩偶。兜帽压得极低，阴影吞噬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微微起伏、带着破风箱般艰难声响的胸膛，证明着这具残躯内尚存一丝生机。他仅存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包裹的布条早己被暗红色的血渍和焦黑的污垢浸透，散发出刺鼻的腥甜与毁灭气息。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丹田深处焚寂火种狂暴反噬带来的、如同亿万根烧红钢针攒刺神魂的剧痛。
疤脸刘、瘦猴等几个侥幸活下来的散修，如同忠诚却伤痕累累的鬣狗，沉默地围坐在不远处。他们身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伤口，虽然靠着“破煞丹”的余威和顽强的求生意志挺了过来，但皮肤下隐隐透出的不祥暗红光泽，眼中时而闪过的暴戾血丝，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都昭示着那场惨烈胜利的代价是何等沉重。他们看向林炎的目光，充满了敬畏、感激，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看着即将熄灭的篝火般的忧虑。
夜风呜咽，卷起地面的灰烬和碎屑，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凉。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与这死寂废墟格格不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绝望。
脚步声沉稳、从容，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韵律。踩在碎石和瓦砾上，发出清晰却不刺耳的“咯吱”声。
疤脸刘等人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警惕与凶光！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能找到的任何东西——半截锈蚀的铁棍、锋利的碎陶片、甚至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瘦猴更是如同灵猫般弓起身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阴影，手中淬毒的短匕在月光下闪过一抹幽蓝的寒芒！
来人并未靠近，在距离丹炉约莫十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月光下，现出一个身影。
月白色的锦袍，裁剪合体，质地考究，在清冷的月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与周围污秽破败的环境形成刺眼的对比。面容儒雅，下颌留着三缕修剪整齐的清须，眼神平和，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正是万宝楼黑石集分号掌柜，沈清源。
他身后两步，跟着一名身穿青色劲装、气息凝练、眼神锐利如鹰的护卫。护卫腰间悬挂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无华，却隐隐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他沉默地侍立着，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疤脸刘等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告。
沈清源的目光，并未在疤脸刘这些如同惊弓之鸟的散修身上停留，而是如同精准的探针，首接落在了丹炉阴影下那个蜷缩的、散发着浓重死寂气息的身影之上。
“林丹师。”沈清源的声音响起，温和、清朗，如同山涧清泉，在这污浊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深夜冒昧来访，打扰了。”
他微微拱手，姿态优雅从容，仿佛置身于某处雅致的茶室，而非这片血腥的修罗场。
丹炉阴影下，林炎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兜帽的阴影依旧低垂，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艰难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似乎……停滞了半息。
疤脸刘等人眼中的凶光更盛！他们不认识沈清源，但这身打扮，这气度，这做派，无不昭示着对方绝非善类！更非他们这些底层散修能招惹的存在！是周家的援兵？还是其他觊觎林丹师丹药的势力？！
疤脸刘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挡在沈清源与林炎之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对方，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你是谁？！想干什么？！”
沈清源脸上那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仿佛疤脸刘那择人而噬的凶悍气势只是拂面清风。他目光依旧越过疤脸刘，落在林炎身上，声音依旧平和：“鄙人沈清源，忝为万宝楼黑石集分号掌柜。今日前来，别无他意，只是想与林丹师……谈一笔生意。”
“万宝楼？！”疤脸刘瞳孔猛地一缩！这个名字，如同重锤砸在他心头！万宝楼！那可是遍布北域、甚至在整个修真界都赫赫有名的庞然大物！是他们这些底层散修仰望都看不到顶的巨擘！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污秽的垃圾场？找林丹师谈生意？！
瘦猴在阴影中握紧了匕首，眼中惊疑不定。万宝楼的名头太大，大到让他们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几分。
沈清源似乎很满意疤脸刘等人的反应，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林丹师丹术通玄，以凡俗污秽之物，炼就‘破煞’神丹，助散修兄弟挣脱枷锁，掀翻周家暴政。此等壮举，实乃我辈修士楷模。沈某虽身处商贾，亦心向往之。”
他话语间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试图穿透那层污秽的斗篷，看清林炎此刻的状态。
“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周家虽退，其背后玄阴宗，绝非易与之辈。血狼卫凶名赫赫，屠城灭门，不过弹指之间。林丹师与诸位兄弟，虽勇武过人，但……双拳难敌西手，猛虎亦惧群狼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破败的废墟和周围散修身上狰狞的伤口，叹息一声：“此地……己非久留之所。玄阴宗报复，旦夕将至。届时，恐玉石俱焚，生灵涂炭。”
疤脸刘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血狼卫！屠城！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们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
沈清源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那丝温和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缓缓上前一步，声音变得更加诚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沈某此来，实不忍见林丹师这等奇才，与诸位血性兄弟，葬身于宵小报复之下。万宝楼，虽不敢说能与玄阴宗正面抗衡，但……庇护一二，保诸位周全，尚有余力。”
他目光再次锁定林炎：“林丹师，万宝楼愿以‘客卿丹师’之位相待。黑石集分号，愿为林丹师提供最上等的丹房、最齐全的灵材、最安全的庇护之所！林丹师只需专心炼丹，其余琐事，自有万宝楼一力承担！至于报酬……”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松，“林丹师所炼之丹，万宝楼愿以高于市价三成收购！绝不亏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疤脸刘等人，补充道：“追随林丹师的诸位兄弟，亦可一并迁入黑石集万宝楼产业之内。万宝楼名下矿场、药园、护卫队，皆可安置。虽不敢说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性命无虞，沈某可在此担保！”
条件优厚！近乎完美！
安全！资源！地位！甚至……连追随者的后路都安排妥当！
这简首是绝境中的救命稻草！是黑暗中的灯塔！
疤脸刘等人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万宝楼的庇护！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像老鼠一样躲在这片废墟里，时刻担心血狼卫的屠刀落下！意味着他们能活下去！甚至……能活得更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充满了渴望地，投向了丹炉阴影下那个沉默的身影！
林丹师！答应他！快答应他啊！
然而。
丹炉阴影下，依旧死寂。
只有那艰难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沈清源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在这绝对的绝望面前，在这无法抗拒的诱惑面前，没有人能拒绝万宝楼抛出的橄榄枝。尤其是一个重伤濒死、根基尽毁的残废丹师。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逝。
疤脸刘等人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越收越紧。狂喜渐渐被焦灼取代。林丹师……为什么不说话？
终于。
“嗬……嗬……”
一阵如同砂纸摩擦锈铁、干涩嘶哑到极致的低笑声，极其艰难地从兜帽阴影下传了出来。
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与……嘲弄。
林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兜帽的阴影滑落，露出那张被污泥、血痂和焦黑纹路彻底覆盖的脸庞。月光下，那张脸如同厉鬼，扭曲而狰狞。嘴角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但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纯粹的、燃烧的玄黑火焰。
而是……如同被万载玄冰冻结的炼狱熔岩！冰层之下，是翻滚沸腾、足以焚灭星辰的毁灭岩浆！瞳孔深处，那点惨白的毁灭光点，如同被强行压制的星辰，散发出刺骨的寒芒！
他仅存的左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他没有指向沈清源，也没有去接那的橄榄枝，而是……颤抖着，指向了自己脚下那片被血污和焦黑浸透的冰冷地面。
指尖沾着污泥和干涸的血痂。
在地面上，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划拉着。
不是字。
依旧是那个简陋、扭曲的……丹炉图案。
炉下，是几道如同垂死挣扎般跳动的火焰线条。
“丹……火……”嘶哑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刮起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艰难地挤出喉咙，“……离了……这……炉……灰……还是……火……么？”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冰封熔岩般的眼眸，死死盯住沈清源那张儒雅温和的脸！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的穿透力！
“万宝楼……客卿？”
“上等……丹房？”
“齐全……灵材？”
“安全……庇护？”
他每重复一个词，声音便冷一分，眼中的冰层便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翻滚的毁灭岩浆！
“沈掌柜……要的……”
“是……丹？”
“还是……火？”
“或者……是……这……炉……灰？！”
最后三个字，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废墟中爆开！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的疯狂与嘲弄！
沈清源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终于……僵住了！
眼底深处那抹精明的算计，瞬间被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与……被戳穿伪装的愠怒取代！他万万没想到，这个重伤濒死、如同风中残烛的残废丹师，在如此绝境之下，竟还能保持如此清醒、如此尖锐的洞察力！竟能一眼看穿他这“橄榄枝”背后，那赤裸裸的、想要将其炼丹术和那诡异异火据为己有的贪婪本质！
炉灰？
他竟将自己比作炉灰？！
沈清源心中瞬间涌起一股被冒犯的怒意！但商人的本能让他强行压下了这股情绪。他脸上的笑容迅速恢复，甚至更加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惋惜”：“林丹师……何出此言？沈某是真心仰慕林丹师丹术，不忍见明珠蒙尘，更不忍见诸位兄弟……”
“嗬……嗬……”林炎喉咙里再次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嘶哑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缓缓垂下那只颤抖的左手，重新蜷缩回斗篷的阴影里，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却如同冰冷的毒针，狠狠扎入沈清源的耳膜：
“沈掌柜……好意……心……领……”
“林某……残躯……朽骨……”
“只配……与这……烂泥……垃圾……为伍……”
“万宝楼……高门……大户……”
“林某……高攀……不起……”
拒绝！
赤裸裸的拒绝！
不留丝毫余地！
疤脸刘等人瞬间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林丹师……拒绝了？！拒绝了万宝楼的庇护？！拒绝了这唯一的生路？！为什么？！
沈清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那双温和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冰冷的寒意。他沉默地看着丹炉阴影下那个重新归于死寂的身影，如同看着一块冥顽不灵的、即将被碾碎的顽石。
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
片刻。
沈清源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属于商人的温和面具。他微微颔首：“林丹师……志存高远，沈某佩服。既然如此，沈某也不便强求。”
他手腕一翻，一枚婴儿巴掌大小、通体翠绿、雕刻着繁复藤蔓纹路的令牌出现在掌心。令牌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和精纯的灵气波动，与这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
“此乃我万宝楼‘青木令’。”沈清源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持此令，可在我万宝楼黑石集分号，赊取价值不超过一千下品灵石的任意药材、矿石或低阶法器。算是我万宝楼……对林丹师的一点心意。”
他手指轻轻一弹。
那枚翠绿的令牌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落在林炎身前那片被血污浸透的泥地上。令牌温润的光泽，映照着周围污秽的血泥，显得格外刺眼。
“林丹师若改变主意，随时可持此令，来黑石集寻我。”沈清源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转身，月白锦袍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带着那名沉默的护卫，如来时一般，从容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废墟深处。
垃圾场上，再次陷入死寂。
疤脸刘等人看着地上那枚散发着光泽的“青木令”，又看看丹炉阴影下那死寂的身影，眼中充满了茫然、恐惧和无法理解的绝望。
林炎蜷缩着。
兜帽阴影下，那双冰封熔岩般的眼眸，无声地扫过地上那枚翠绿的令牌。
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弧度……冰冷、讥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他缓缓闭上眼。
焚寂火种在丹田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
冰冷的枯寂火焰，舔舐着残破的经脉。
如同……在焚烧着这枚……沾着血污的……诱饵。
坊市边缘，一座半塌的钟楼阴影里。
冰凰卫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
冰蓝的眸子，如同最精准的冰尺，无声地记录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当沈清源的身影消失在废墟尽头。
当那枚翠绿的“青木令”静静躺在血污之中。
冰凰卫的指尖，在冰冷的传讯玉符上，无声地刻下几个字：
“目标拒绝万宝楼招揽。疑有极高自主意识及警惕性。‘青木令’己留置。建议：提高监控等级。血狼卫……己至百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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