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坊市东南角，一条被唤作“烂肠巷”的窄道。此名绝非虚言。巷子两侧是倾斜欲倒、糊满油腻污垢的破败木楼，底层挤满了散发着恶臭的廉价食肆和赌档。头顶是横七竖八、挂满破衣烂衫的竹竿和绳索，常年滴落着不知名的腥臊水珠。地面永远覆盖着一层粘稠、混杂着食物残渣、呕吐物和不明污水的黑泥，踩上去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叽”声。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劣质油脂煎炸的焦糊、廉价烈酒的刺鼻、汗臭、尿臊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底层挣扎的绝望气息。
就在这条巷子最深处，一个被两座歪斜木楼挤压出的、不足三尺宽的逼仄夹角里，却诡异地排起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队。
队伍里的人形形色色，却都带着底层散修特有的烙印：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或黝黑，眼神警惕中透着疲惫，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疤或陈年旧疾的气息。他们沉默地等待着，目光死死盯着队伍尽头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角落里，一块被污水浸透、边缘发黑腐烂的破木板斜靠在湿滑长满苔藓的石墙上。木板上，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丑陋的大字：“林记丹摊”。
摊主蜷缩在木板后的阴影里，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的灰色旧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被污泥涂抹得模糊不清的下巴和干裂的嘴唇。他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只有一条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拖在身后，昭示着某种严重的伤残。唯一活动的，是他那只同样包裹在污秽布条中、仅露出几根焦黑指甲的左手。
摊位上，简陋得令人心酸。没有瓶瓶罐罐，没有药香西溢。只有一块同样肮脏的、边缘磨损的粗麻布。麻布上，零星地摆放着几粒……丹药。
那丹药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丑陋。约莫黄豆大小，呈现出一种深沉、近乎暗黑的赤红色泽，表面既无光华流转，也无丹纹密布，反而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龟裂的玄黑色火焰纹路。没有寻常丹药的清香，反而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焦糊、苦涩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金属被高温灼烧后残留的奇异气息。
然而，就是这几粒丑陋的丹药，却让这条污秽长巷里的每一个散修，眼中都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渴望！
“林丹师！老规矩！‘虎骨丹’三粒！”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挤到摊位前，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装着十几块下品灵石的、同样油腻腻的小布袋放在麻布上，目光却死死锁住摊主那只污秽的手。
斗篷阴影下，那只左手如同枯枝般缓缓抬起，伸向摊位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用厚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动作僵硬、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撕开油纸一角，露出里面几粒颜色更深沉、几乎接近暗紫、表面玄黑火焰纹路更加密集狰狞的丹丸。他伸出两根裹着污布的手指，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精准地，夹出三粒，放在刀疤汉子摊开的、同样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上。
刀疤汉子接过丹药，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连看都不敢多看，立刻塞进怀里一个特制的、内衬软皮的皮囊中。随即，他朝着摊主微微躬身，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似乎柔和了几分，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和敬畏，迅速退开。
“林丹师！我要‘回气散’！两粒！”一个面色苍白、气息不稳的年轻修士立刻补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将几块品相更差的灵石和一小块带着土腥气的、不知名兽骨放在麻布上。
斗篷下的左手再次伸出，从另一个油纸包里夹出两粒颜色稍浅、玄黑纹路略淡的暗红丹丸。
队伍缓慢而有序地移动着。每一个拿到丹药的人，都如同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小心翼翼地将丹药收起，对那沉默如同石像的摊主投去敬畏的一瞥，随即匆匆消失在巷子深处污浊的人流里。
“啧啧……真邪门了……”队伍末尾，一个干瘦如同猴子的散修低声对同伴嘀咕，眼神却死死盯着摊位，“那‘虎骨丹’，上个月疤脸刘接了黑风集的悬赏，去猎‘铁背山魈’，胸口被那畜生掏了个大洞！肠子都差点流出来！都以为他死定了！结果呢？硬是靠林丹师这‘虎骨丹’吊住了命！听说现在都能下地走动了！就是……就是人变得有点怪，眼神发绿，力气大得吓人……”
“何止！”旁边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汉子压低声音，眼中带着一丝恐惧，“西街那个‘独眼老六’，练功岔了气，丹田都快废了！吃了林丹师的‘回气散’，嘿！你猜怎么着？气是回过来了，可那身皮肉……跟铁打似的！前天跟人抢地盘，挨了‘黑煞掌’！掌印都印在胸口了！愣是屁事没有！就是……就是那掌印的地方，皮肉焦黑，跟被火燎过似的……”
“邪丹！”一个面色阴鸷、穿着相对体面的中年修士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寒意，“效果霸道，必有妖异！你们没发现吗？吃过他丹的人，伤是好得快，可那眼神……那气息……都透着一股子邪性！跟换了个人似的！”
“管他邪不邪！”干瘦猴子啐了一口，眼中却闪着精光，“能保命！能涨力气！在这鬼地方，拳头大就是道理！邪丹怎么了？总比被人生吞活剥了强！再说了……”他瞥了一眼那沉默的摊主，“林丹师卖得便宜！一粒‘回气散’才五块下品灵石！‘虎骨丹’也才十块！你去‘百草堂’问问？最次的‘回春散’都要十五块！还屁用没有！”
“便宜？”阴鸷中年修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看他那条腿……还有那手……我敢打赌，炼这丹的代价……嘿嘿……”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忌惮更深了。
议论声虽低，却如同细小的毒虫，在污浊的空气中无声蔓延。敬畏、贪婪、恐惧、好奇……种种情绪交织在排队散修的眼神里。
摊位后，斗篷阴影下。
林炎如若未闻。
那只污秽的左手依旧精准、缓慢地递出丹药，收回灵石或各种稀奇古怪的“抵价物”——一块蕴含微弱灵气的矿石碎片、一株年份不足的毒草、甚至是一块风干的、不知名妖兽的肉干。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在体内那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之中。
每一次丹药出手，丹田深处那颗焚寂火种都会极其微弱地悸动一下。那并非满足，而是一种……如同饕餮舔舐到残渣般的、极其微弱的“回响”。炼制这些丹药，对他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每一次催动焚寂之火淬炼材料，都是一次对自身生命根基的疯狂压榨！那狂暴的毁灭火焰在淬炼材料的同时，也在疯狂焚烧着他的经脉、脏腑、乃至灵魂！他体表那层龟裂的焦黑纹路更深了，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缝，在污秽的斗篷下无声蔓延。左胸的断口边缘，敷着的药泥早己被焚寂之火侵蚀殆尽，焦黑的骨茬暴露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右臂的伤口更是如同被投入了熔炉，皮肉焦黑翻卷，散发出淡淡的焦糊与死灰气息。
痛苦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神经。
但更深的，是冰冷。
是王心柔最后消失在冰蓝光束中的背影带来的、冻结灵魂的冰冷。
是黑石村化为焦土的绝望。
是那高悬九天、如同跗骨之蛆的猩红标记带来的、时刻逼近的死亡威胁！
这冰冷，如同万载玄冰，将焚寂火种带来的灼烧剧痛都暂时冻结。支撑着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这污秽之地，一遍遍重复着这近乎自毁的炼丹过程。
换取灵石。
换取情报。
换取……一丝渺茫的复仇希望！
“林丹师。”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摊位前响起。
林炎那只递出丹药的左手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兜帽阴影下，那双被焦黑纹路覆盖、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两点冰冷的玄黑火焰无声燃烧。他看向来人。
是“独眼老鬼”。
这坊市里消息最灵通、也最危险的“包打听”。此刻，他那只完好的独眼正死死盯着林炎，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贪婪、忌惮、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你要的东西……有眉目了。”独眼老鬼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他那只独眼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西周，确认无人注意，才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厚油纸包裹、边缘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轻轻放在摊位的麻布上，推给林炎。
林炎的目光落在那油纸包上。兜帽阴影下，他的呼吸似乎……极其微弱地……停滞了一瞬。
“七窍玲珑花？”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从斗篷下艰难挤出。
独眼老鬼那只独眼猛地一缩！他死死盯着林炎兜帽下的阴影，仿佛想穿透那层黑暗看清他的表情。片刻，他才缓缓点头，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北域……极北……‘霜绝岭’……万丈冰崖之下……有‘寒髓阴窟’……百年……或可……一现……”
霜绝岭！寒髓阴窟！
北域绝地！渡劫修士亦不敢进入的死亡禁区！
林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识海中，那半张残破兽皮丹方上扭曲诡异的七窍玲珑花图案瞬间放大！王心柔最后塞给他丹方时那决绝的眼神……如同烙印般灼烫着他的灵魂！
他缓缓伸出那只污秽的左手，颤抖着（并非伪装，而是剧痛与激动交织），抓向那个油纸包。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油纸包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极地寒潮，毫无征兆地自坊市西南方向猛地席卷而来！瞬间穿透了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狠狠撞在烂肠巷每一个生灵的心头！
噗通！噗通！
巷子里所有散修的心脏如同被冰锥同时刺中！猛地一窒！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极致恐惧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叫骂声、讨价还价声、食肆的喧嚣……瞬间死寂！
林炎的动作猛地僵住！
兜帽阴影下，那双燃烧着玄黑火焰的眼眸骤然收缩到极致！
焚寂火种在他丹田深处疯狂咆哮！冰冷的枯寂火焰几乎要冲破压制，透体而出！
他猛地抬头！
透过木楼倾斜的缝隙和横七竖八的绳索！
只见坊市西南方向的天空之上！
那道如同凝固血痂般的猩红标记！
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目的……妖异血光！
血光如同实质的利刃，撕裂了灰暗的天幕！标记边缘，空间剧烈扭曲、波动！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冰蓝色裂痕，在猩红光芒周围无声地、疯狂地……蔓延开来！
一股足以令万物冻结、神魂崩碎的绝对寒意，如同灭世的寒潮，隔着遥远的距离，己然清晰可感！
冰凰卫！
她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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