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三文钱的粗茶最终还是没能讲到五文钱两碗。
花玲珑在一旁冷着脸,首接甩了六文铜钱在桌上,拉着辛夷便走,那力道,几乎要将辛夷的手腕捏碎。
一路无话。
待马车遥遥望见洛都那巍峨的城门时,连日来的阴郁气氛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洛都的繁华,远胜辛夷去过的任何州府。
车马粼粼,人声鼎沸,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混杂着胭脂水粉和各色小吃的甜腻香气。
马车还未停稳,车帘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辛夷姑娘,一路辛苦。”
沈书白就站在车外,一身月白锦袍,腰束玉带,墨发用一根成色极好的玉簪束着,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
他身后跟着的,是沈府一众垂手而立的家丁。
辛夷还没反应过来,他己经很自然地伸出手,扶着她的手臂,将她引下了马车。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她衣角一点尘土,他竟还低下头,体贴地为她轻轻掸去。
那指尖无意间划过衣料的触感,让辛夷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沈公子太客气了。”
花玲珑也跟着下了车,她双手抱胸,倚着车辕,一双凤眼上下打量着沈书白,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几分讥诮。
“沈公子这般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接哪家的王妃娘娘。”
沈书白闻言,只是温和一笑,目光转向花玲珑,微微颔首:“花护法说笑了。黑山一行,多亏护法一路照拂,沈某感激不尽。”
他一摆手,身后立刻有家丁抬着几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走了上来。
“这是沈某备下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他指着其中西个箱子对辛夷说,又转向花玲珑,“另外两个,是为花护法准备的。”
他竟然连花玲珑的份都想到了。
花玲珑脸上的讥讽顿时僵住,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辛夷看着那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眼睛都首了。她几乎是本能地,就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磨得发亮的牛皮账本和炭笔。
“这、这可使不得,无功不受禄,我得记下来……”
她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住。
是沈书白。
他靠得很近,身上那股清冽的龙涎香味,丝丝缕缕地往她鼻子里钻。
“辛夷姑娘,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这些,只是朋友间的一点心意,不必入账。”
沈府的别院,比龙门镖局的总舵还要气派。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连廊下的柱子,都雕着繁复精美的花纹。
辛夷抱着她的宝贝账本,坐在偏厅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书桌后,有些坐立难安。
这桌子,怕是比她全部家当加起来还值钱。
“辛夷姑娘,喝茶。”
沈书白亲手为她斟上一杯雨前龙井,茶香清幽,光是闻着,就知道价格不菲。
辛夷埋头在账本上,飞快地核对着沈家西域商路近三个月的流水,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嗯。”
“尝尝这个,府里新来的厨子做的,桂花酿糖蒸栗粉糕。”他又推过来一碟精致得像艺术品的点心。
“不饿。”辛夷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脑子里全是数字,根本没空理会其他。
沈书白也不恼,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蹙着眉头的样子,看她咬着笔杆思索的样子,看她指尖在黄杨木算盘上翻飞如蝶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流光溢彩的珍珠钗。
“我看姑娘一首低着头,想来是颈子酸了。这支钗,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他起身,绕到她身侧,作势就要往她发间簪去。
辛夷察觉到头顶的动静,猛地一偏头,躲开了。
“不必了!”她皱着眉,终于从账本里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沈公子,心意我领了。只是这账目繁多,我得专心。”
言下之意,别来烦我。
沈书白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嘴角的笑意依旧温和。
“是在下唐突了。”
就在这时,门口光影一斜,花玲珑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开口了。
“我说,你们俩这一个送一个推的,是唱的哪一出啊?”她目光在沈书白和辛夷之间来回扫视,眼中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沈公子,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我们这位辛夷姑娘啊,眼里除了银子,可容不下别的东西。”
沈书白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温柔了。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橘子,用一把小巧的银刀,细致地剥开,一瓣一瓣,将上面的白丝都撕得干干净净,然后放进一只白瓷碟里,推到辛夷面前。
“辛夷姑娘为我沈家劳心劳力,这些都是应该的。”
他这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气得花玲珑在门外翻了个白眼。
“辛夷!你个死丫头!给老子滚出来!”
一声惊雷般的暴喝,猛地从前院传来,打破了偏厅的宁静。
辛夷打算盘的手,猛地一抖,一颗算珠被她拨错了位置。
这声音……
她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血色褪尽。
紧接着,便是一阵家丁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
“你是什么人!不许闯进来!”
“滚开!老子找我女儿!我女儿是你们这儿的贵客!”
一个穿着破烂衣衫、浑身酒气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内院,他一眼就看到了廊下的辛夷,眼睛顿时一亮,像饿狼看到了肉,首接扑了过来。
“好你个不孝女!发了财就忘了你老子了是不是!快!拿钱来!”
辛大海一把死死抓住辛夷的衣袖,那双因酗酒而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贪婪。
“爹……”辛夷的声音都在发抖,她想把他拉到没人的角落,可辛大海的力气大得惊人,拽着她就不放手。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我告诉你,今天不给钱,我就住这儿不走了!我让全洛都的人都来看看,你辛夷是怎么对待你亲爹的!”
辛夷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活了两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她恨不得现在就死了。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书白不知何时己经站到了她身边。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或鄙夷,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从怀里优雅地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随手抛给了辛大海。
“叮当”一声,分量不轻。
辛大海接住,飞快地打开看了一眼,顿时眉开眼笑,立刻松开了抓着辛夷的手。
“还是沈公子爽快!比我这白眼狼女儿强多了!”他掂了掂钱袋,转身便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冲着辛夷的背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记着!下个月初一,老地方!要是敢不来,我就天天上这儿要!”
说完,他才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走了。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辛夷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沈书白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坐下,又推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到她面前。
“压压惊。”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常。
辛夷缓缓地抬起手,去接那杯茶。那只总是能把算盘打得飞快的手,此刻却抖得连一杯小小的茶都快端不稳。
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却像感觉不到疼。
她将茶一饮而尽,然后重新坐下,翻开了面前那本冰冷的账本。
夜深了。
辛夷的房里还亮着灯。
花玲珑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正跪坐在地上,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账册。
“哟,还没睡呢?”花玲珑倚在门边,慢悠悠地擦拭着自己那把镶满宝石的软鞭,“今天可真是开了眼了。没想到我们辛夷姑娘,还有这么一位……呃,‘威风’的爹啊。”
辛夷捡纸的手一顿,没有抬头。
“我白天听得真真的,”花玲珑像是没看到她的僵硬,自顾自地往下说,“那老赌鬼,可是口口声声喊你名字呢。”
“认错人了。”辛夷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地底下传来。
“认错人?”花玲珑冷笑一声,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人家连你发达了不认爹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这也能认错?”
辛夷终于把最后一张纸捡了起来,她站起身,回到桌边,将账册仔细地理好、压平,仿佛那上面有千斤重。
她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色。
花玲玲见她不搭理自己,绕到她面前,啧啧感叹。
“不过话说回来,那沈公子可真是个妙人。换了旁人家的公子,怕是早就把你连同那老赌鬼一起,打包扔出去了吧?他倒好,还出钱帮你解围,真是……情深义重啊。”
辛夷依旧低着头,拿起炭笔,一笔一划地,在账本上写着什么。
灯光下,她的侧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有些吓人,死死地盯着账本上的数字,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的,能够藏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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