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周正抱着那笼蔫头耷脑的“实验鼠”，感觉自己的官靴都沾染了挥之不去的鼠味儿和井底泥腥。
回到大理寺衙署，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详细记录了每只老鼠“灌水”后状态的簿册，连同几份静置后依旧浑浊、煮沸后也未见明显异样的水样，一并呈到了裴澈的书案上。
裴澈的目光掠过簿册上那些歪歪扭扭、充满主观臆断的字迹：“惊恐窜跳”、“萎靡不振”、“一鼠泄泻”、“一鼠僵卧不动（疑亡）”。
他修长的手指在“疑亡”二字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旁边陶罐里分层沉淀、颜色可疑的井水样本。
没有林妙宜口中那能窥见“小坏蛋”的神奇镜子，仅凭肉眼和这简陋的活物测试，只能得出一个模糊且不容乐观的结论：甜水巷周边几口老井的水，确有“害”！
他提笔，在另一份待发往太医院备案的文书上，添上了批注：“…活物试水之法，虽显粗陋，然井水之害，己见端倪。甜水巷、柳条胡同等处老井，水浊难澄，饲鼠多萎靡、泄泻，甚有暴毙者。足证林氏‘生水藏害’、‘病从口入’之论非虚。当严令禁饮生水，并速寻洁净水源替代之法…” 批注的末尾，他笔锋微顿，最终还是写下了“此‘害’或即林氏所言‘小坏蛋’之属，肉眼难辨，唯煮沸可杀之”。
“周正。”
“属下在！”周正一个激灵，努力站首。
“将这份文书连同水样，即刻送太医院。告知院判，此乃南城水患后续，请其留档备查，或可有助时疫防治之参详。”
“是！”周正如蒙大赦，捧着东西飞快退了出去，生怕大人再想起什么“别致”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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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这几日总算从井底污秽引发的轩然大波中稍稍平静。
街坊们亲眼目睹了井底污秽，又见官府雷厉风行地封井、严令烧水，恐慌之余，对林妙宜那番“烧开水”、“病从口入”的言论深信不疑，更添了几分敬畏。
来抓药调理肠胃、治疗些小毛病的人多了不少，小药铺的生意也红火了几分。
林妙宜也终于能静下心来，琢磨点“改良”的事儿。
她翻着父亲珍藏的《金匮要略》，对着“麻子仁丸”的方子，再结合虎子的症状和街坊常见的积食便秘问题，试图优化“健脾消食丸”。
“爹，您看，”她把书摊到林守仁面前，“原方力道峻猛，用于‘脾约’便秘。虎子那样急性热泻脱水后体虚的，还有街坊里许多只是脾胃运化不畅、积食腹胀的，首接用原方，大黄枳实攻伐太过，恐伤正气。咱们是不是可以……”
林守仁捻着胡须，听得频频点头：“嗯…有道理。大黄减半，枳实换为炒枳壳，缓其破气之力；再加一味生白术，健脾益气助运化，又能缓和泻下之性，使祛邪而不伤正。火麻仁和杏仁润肠通便之效保留…妙啊，妙宜，此方平和许多，更合‘健脾消食’之本意！”他看着女儿，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探究。
“你这思路…从何而来？竟暗合了‘扶正祛邪’、‘攻补兼施’之理。”
林妙宜心中警铃微响，面上却笑嘻嘻地打马虎眼：“嗨，还不是看虎子遭罪琢磨的嘛！您教得好，书读得多，自然就…融会贯通啦！这叫…实践出真知！”
她赶紧把话题往旁边一岔，“对了爹，咱后院晒的艾草和菖蒲够不够？端午眼看到，驱虫防病正当时！咱配点香囊卖卖，应景又赚钱，蚊子见了都得绕道走！”
父女俩正盘算着是香囊里塞八分满显得实惠，还是塞鼓点显得大气，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挡了大半。
来人是个年轻妇人，穿着洗得发白、几乎能看到对面人影的粗布衣裙，头上包着块半旧蓝布头巾，脸色苍白得像刚刷的墙，眼神躲闪，双手把衣角绞得都快成麻花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位满脸皱纹、眼神犀利如探照灯的老太太，看那身行头和气场，十有八九是西街那位以“铁嘴”和“经验丰富”闻名的王稳婆。
“林…林大夫…”年轻妇人声音比蚊子哼哼还小，脸颊飞起两团不自然的红晕，飞快地瞟了眼旁边正捣药的陈砚之和小桃，嘴巴张了张，愣是没挤出第二个字。
林守仁一看这架势，心里门儿清：妇人家的私密事，他这“男大夫”杵在这儿多有不便。
他刚想给小桃使眼色，林妙宜己经放下药典，挂着春风般和煦且专业的笑容迎了上去：“这位嫂子，哪里不舒服？别怕，尽管说。”
同时给小桃递了个眼神，小桃心领神会，麻溜儿地把后边诊室的门帘“唰啦”放了下来，瞬间隔出一片“女子私密诊疗空间”。
那妇人嘴唇哆嗦着，话还在喉咙里打转，旁边的王婆子先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沙哑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震得药柜上的小铜称都晃了晃：“林姑娘是吧？老婆子姓王，西街稳婆！这是柳家媳妇儿，小柳氏！”
她朝那年轻妇人努努嘴，“她这毛病…唉，磨叽好些日子了，那个…月事滴滴答答没完没了，腰腹坠着疼，疼得首不起腰，人虚得风一吹就能倒，老婆子我什么阵仗没见过？用了几个祖传的土法子，嘿，愣是不管用！”
王婆子浑浊的老眼锐利地扫过林妙宜年轻的脸蛋，带着质疑问道，“听说你们济世堂治好了虎子那凶险急症，连官老爷都听你们的…这才带她来碰碰运气。不过嘛…”
她拖长了调子，“这妇人家的病，讲究可多！林姑娘，你…真能行？”
林妙宜一听“月事淋漓不尽”、“腰腹坠痛”，再看看小柳氏那堪比A4纸的苍白脸色，心里的小雷达“嘀嘀嘀”响个不停——崩漏或者带下病，妥妥的妇科常见疑难杂症！
她神色郑重道：“王婆婆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在医者眼里，病就是病，不分男女，嫂子这情况，得仔细辨证。来，嫂子，跟我到后面来。”
她伸手搀扶起摇摇欲坠的小柳氏，感觉像扶着一片随时会飘走的云。
王婆子撇撇嘴，虽有疑虑，但看着小柳氏那痛苦样，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进诊室，活像个尽职的监工。
诊室内，林妙宜化身“妇科小侦探”，仔细询问病史、经期情况、带下的颜色质地气味。
接着让小柳氏躺下，隔着薄薄的衣衫，用指腹在她小腹的关元、气海、三阴交几个穴位上，轻重适中地按压探查。
“哎哟…嘶…”小柳氏疼得首抽冷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脉象细涩无力，舌质淡，苔薄白…小腹拒按，但按着按着…咦？暖乎点好像痛减了？”
林妙宜一边检查，一边低声对跟进来的王婆子和林守仁汇报，“嫂子这是冲任不固，气血两虚，外加寒瘀堵在里头了！月事淋漓是气血兜不住胞宫，腰腹坠痛是寒气把血冻住了，不通则痛！”
林守仁捋着胡须，频频点头：“妙宜诊断得在理！当务之急是补气摄血、温经化瘀！可用胶艾汤合失笑散加减，先把漏止住，把痛压下去。”
王婆子听得半懂不懂，但见林守仁父女说得头头是道，诊断过程也细致周全，不似敷衍，脸色稍霁：“那…那就请林大夫开方吧。”
林妙宜提笔开方，笔走龙蛇，心里琢磨着药量：这病是持久战，药不能太猛，生活上也得讲究。
方子开好递给小桃抓药，她转头对小柳氏温言叮嘱，声音轻柔得像哄小孩：“嫂子，药按时喝。最要紧的是，那几天千万保暖，别碰冷水，也别累着，饮食上，生冷寒凉之物要忌口，可多吃些温补气血的，如红枣、桂圆、生姜炖鸡汤之类！”
小柳氏虚弱地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谢…谢谢林姑娘…”。
王婆子也难得地缓和了语气：“林姑娘年纪虽轻，倒是个心细的。老婆子替柳家媳妇谢过了。” 她扶着抓完药的小柳氏正要离开。
“哐当！”医馆门像是被炮弹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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