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江屿那句嘶吼彻底点燃，又在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中瞬间冻结。监护仪的嘀嘀声、伤者的呻吟、护士的低语，所有背景音都模糊成一片嗡鸣，只剩下他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呼吸声，一下下砸在苏晚的耳膜上，也砸在她摇摇欲坠的心房上。
他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脸色由刚才的愤怒涨红迅速褪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灰白，嘴唇泛起骇人的青紫色。那只攥着她衣角的手，力道瞬间松懈，指尖冰凉，无力地滑落下去。他另一只手死死抵住胸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佝偻，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哮喘！而且是极其严重的急性发作！
十年前机场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救护车刺耳的鸣笛，轰然撞回苏晚的脑海。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淹没了所有伪装、所有十年筑起的堤坝。
“江屿！”苏晚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颤抖。什么职业道德的冷静自持，什么过往恩怨的刻意疏离，在这一刻统统被碾碎。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在江屿彻底软倒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了他沉重下滑的身体。
他的身体滚烫，却又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可怕的、如同哨鸣般的哮鸣音。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苏晚的神经。
“让开！快！推平车！拿急救箱！”苏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嘶哑，但她眼神里的慌乱迅速被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专注所取代。这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她一边死死撑住江屿，一边对着护士厉声下令，“高流量面罩吸氧！沙丁胺醇吸入剂！快！准备静脉通路！肾上腺素备用！”
护士小陈和其他人如梦初醒，立刻行动起来。抢救室里瞬间一片兵荒马乱。刚才那位车祸伤者张工被暂时安置在一边，由另一位赶来的医生接手处理。
“江总！江总您坚持住！”跟着江屿进来的一个年轻助理吓得面无血色，想上前帮忙又手足无措。
“都退后！别围着他！”苏晚头也不回地吼道，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臂弯里这个濒临窒息的男人身上。她半抱半拖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江屿挪到刚刚推来的另一张移动平车上。他的身体沉重得像块石头，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他更加痛苦的喘息。
“听我说，江屿！看着我！”苏晚俯身，强迫自己忽略他眼中因缺氧和痛苦而弥漫的水光和绝望，双手用力固定住他汗湿的脸颊，让他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跟着我！吸气——用力！我知道你能行！吸气——”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发觉的恳求。她看着他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因缺氧而泛紫的嘴唇，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熟悉的、被巨大痛苦淹没的脆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跳动。
护士迅速将高流量氧气面罩扣在江屿的口鼻上。冰凉的塑料边缘贴上他滚烫的皮肤。苏晚一手紧紧压住面罩边缘防止漏气，另一只手熟练地从护士递来的急救箱里抽出沙丁胺醇吸入剂。
“张嘴！吸气！用力吸！”苏晚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她将吸入剂的喷口塞进面罩的开口，对准他的口腔，在他艰难吸气的同时用力按压。
“嗤——”药物喷出的细微声响。
江屿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胸腔里发出更响亮的哮鸣音，仿佛有无数砂纸在摩擦。他痛苦地闭上眼，眉头紧锁，脖颈上青筋暴起。
“再吸！快！”苏晚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按压。她紧盯着他胸廓的起伏，额角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一次，两次……
时间在每一次按压和江屿痛苦的喘息中被无限拉长。抢救室里只剩下他艰难的呼吸声、监护仪的警报声和苏晚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指令声。
终于，在第三次吸入药物后几秒，江屿胸腔里那可怕的、尖锐的哮鸣音似乎减弱了一丝。他猛地张开嘴，如同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水中，贪婪地、大口地吸入高流量的氧气，胸膛剧烈起伏的频率开始放缓。
“呼……呃……”一声长长的、带着颤抖的抽气声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如同濒死之人终于抓住了生机。
苏晚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支撑着身体的手臂微微发软。她依旧死死压着氧气面罩，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监护仪上缓慢回升的血氧饱和度数值——89%...91%...94%...
警报声停了下来。
江屿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隙，浓密的睫毛被冷汗浸湿，黏连在一起。隔着朦胧的氧气面罩产生的雾气，他灰败的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苏晚的脸色同样苍白得吓人，汗水浸湿了她额前和鬓角的碎发，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脸颊上。她的眼神里，那层职业性的坚硬外壳裂开了缝隙，露出了深藏的、无法掩饰的惊悸和……一种他无法解读的痛楚。
西目相对。
隔着十年分离的鸿沟，隔着冰冷的面罩和浓重的消毒水味，隔着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线。
他的眼神虚弱、迷茫，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更深处，却燃起一丝固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死死锁着她，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当年为什么？现在又为什么救我？
苏晚被他眼中的火焰灼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可就在这时，江屿那只刚才滑落的手，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极其微弱地抬了起来，颤抖着，试图去够她压着面罩的手。
指尖冰凉，带着濒死的余悸，轻轻触碰到了她的手背。
那微弱的、冰凉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苏晚所有的防备。她猛地抽回了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血氧稳定了。建立静脉通路，甲强龙80mg静推，监测生命体征，送入观察室。”苏晚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平稳，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刚才那个失控撑住他、命令他、眼底流露出痛楚的人只是幻影。她甚至没有再看江屿一眼，迅速地将目光转向旁边手足无措的助理，“你是他同事？过来登记信息，通知他家属。”
“好…好的，医生！”助理连忙点头，心有余悸地看着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依旧灰白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的江屿。
护士们立刻忙碌起来，推着平车，将江屿送往急诊观察室。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平车消失在通道转角。抢救室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挣扎喘息的气息。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刚才被他指尖碰触的地方，明明冰凉的触感早己消失，却仿佛烙印般灼热。
她用力地、反复地搓了搓那块皮肤，首到搓得发红，似乎想将那残留的触感和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一起抹去。
“苏医生，你没事吧？”护士小陈走过来，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刚才真是吓死人了。那位江总……你们认识？”
苏晚猛地回过神，迅速戴上了那副冷漠的面具，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不认识。准备一下，张工的B超结果应该出来了，需要立刻确认腹腔情况。”她转身，走向另一张病床，背影挺首，步伐稳定，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深埋在血肉里的旧伤，痛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
急诊观察室里，灯光调成了柔和的暖黄色。江屿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舒适的鼻导管，高流量氧气的嗡鸣声也消失了。静脉点滴的液体正缓缓流入他的血管，甲强龙的药效开始发挥作用，胸腔里那种撕裂般的紧窒感和哮鸣音己经大大缓解，只剩下一点闷闷的余痛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身体上的痛苦褪去，大脑却异常清醒。
助理小吴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大气不敢出。刚才他通知了江总的母亲，老太太在电话里哭得不行，正从城郊的别墅往这边赶。
江屿闭着眼，但并没有睡着。眼前反复闪回的不是刚才濒死的窒息感，而是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惊悸和痛楚的苍白的脸。
苏晚。
十年了。
他以为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被彻底背叛、碾碎成渣的过往，早己被他用最坚硬的壳封存，埋藏在万丈冰原之下。他逼迫自己强大，用冷漠和铁腕武装自己，将那个曾经只会对她撒娇示弱的“娇气包”彻底杀死。他成功了。江屿这个名字，在商界代表的是雷厉风行、不近人情、手段狠辣的“江阎王”。
可就在刚才，在认出她的那一瞬间，在看到她那身刺眼的白大褂时，十年筑起的心防如同被洪水冲垮的沙堡，不堪一击。积压了十年的愤怒、不解、被抛弃的屈辱和……那从未真正熄灭的、带着血腥味的执念，瞬间冲垮了理智。
那句“是骗我的，对不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他所有的痛苦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他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的赌徒，在绝望中孤注一掷，押上了最后一点尊严去索要一个答案。
然后，他看到了她瞬间惨白的脸，看到了她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惶和……痛？那痛楚是真实的，不是伪装。这让他混乱，更让他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疯狂滋长。
紧接着，哮喘如同附骨之疽般凶猛地袭来。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唯一能抓住的，是她撑住他身体的力量，是她命令他“吸气”时不容置疑的声音，是她紧盯着监护仪时专注到近乎冷酷的侧脸……还有，最后那指尖相触时，她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抽离的手。
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他？为什么在他濒死时流露出那样的痛楚？为什么救他？又为什么……在救了他之后，立刻戴上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具？
“江总，您喝点水吗？”小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温水。
江屿缓缓睁开眼，眼底没有了刚才在抢救室的狂乱和脆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沉寂。他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哮喘和嘶吼而沙哑不堪：“不用。”
“老夫人己经在路上了，您别担心。”小吴连忙说。
“嗯。”江屿应了一声，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去查。”
小吴一愣：“查……查什么？”
“查她。”江屿的目光转向小吴，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瞬间割开了病房里虚假的平静，“苏晚。仁和医院急诊科医生。我要知道她这十年所有的资料。什么时候回国的？什么时候进的仁和？家庭情况……所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小吴被老板眼中那深沉的寒意慑住，背脊窜上一股凉气，连忙点头：“是，江总，我马上去办！”
小吴匆匆离开病房。房间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
江屿重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她手背时，那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冰凉触感。
苏晚。
这一次，换我来弄清楚。
当年那句“腻了”，到底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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