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榕城市中心一家格调雅致的私房菜馆包厢里，气氛有些……微妙。
周延兑现了他的话，首接包下了这里最好的包厢。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然而，围绕桌边坐着的六个人——温禾、沈韵、江屿、陈朗、徐述、周延——心思各异，远非沈韵最初设想的那种纯粹欢庆的氛围。
沈韵努力活跃气氛，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趣事，陈朗在一旁插科打诨，试图带动节奏。徐述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推推眼镜，目光冷静地观察着在座几人，尤其在周延、温禾和江屿之间多停留了几秒。
江屿坐在温禾旁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时和沈韵、陈朗搭话。但他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在温禾身上。看到温禾似乎不太夹离得远的菜，他很自然地用公筷夹了一块清蒸鲈鱼腹肉，轻轻放到温禾面前的骨碟里。
“温禾，尝尝这个，很鲜嫩。”他的声音温和，动作自然体贴。
温禾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谢谢。”
她低头小口吃着鱼肉，能感觉到对面投来一道极具存在感的视线。
周延坐在温禾正对面，手里把玩着水杯，眼神看似随意地落在餐桌上，但当江屿给温禾夹菜时，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似乎也无法浇灭心头那股翻涌的、陌生的酸涩和烦躁。他只能忍着，用惯常的淡漠掩饰内心的波澜。
这一幕被陈朗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故意大声说：“哎哟，江大学霸就是体贴啊！温禾，你看人家多照顾你！” 他特意瞟了一眼周延，眼神里的促狭毫不掩饰。
沈韵也注意到了，赶紧打圆场：“那是！我们温禾可是今天的女主角！来来来，温禾，这个虾球也好吃！” 她赶紧也给温禾夹菜，试图分散注意力。
温禾被弄得更加窘迫，脸颊微红，只能埋头吃菜。
为了缓和气氛，也出于好奇，沈韵找了个新话题：“对了温禾，我记得你之前是从北城转学过来的吧？这次比赛正好回北城，还是在你原来的学校比呢！算是‘荣归故里’啦！是不是很开心？有没有想见的老同学？” 沈韵的语气充满期待，觉得这是个轻松又应景的话题。
然而，她话音刚落，温禾拿着筷子的手就顿住了。
荣归故里？开心？老同学？
沈韵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温禾努力压抑的心结。北城中学……那个承载着梦想也烙印着难堪记忆的地方。那些课间操时突然袭来的窒息感，慌乱中掏出哮喘药瓶时周围同学惊恐后退的眼神，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她怎么了？”“好吓人！”“会不会突然倒下去？”……那些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获奖的喜悦。
温禾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自然的苍白和难以掩饰的抗拒。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颤抖，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沈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触到了温禾不愿提及的禁区。她懊恼地捂了下嘴，眼神充满歉意：“啊……温禾，对不起，我……”
“没事。”温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都过去了。” 她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在座所有人的眼睛。江屿关切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陈朗收起了玩笑的表情，难得地安静下来。徐述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而周延，他紧紧盯着温禾瞬间苍白的脸和低垂的眼帘，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疑惑、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他想起她之前提到北城时那一闪而过的迟疑。
气氛再次陷入微妙的尴尬。
“咳，” 陈朗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来来来，吃菜吃菜！这么贵的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沈小富婆，你推荐的这家确实不错啊！” 他夸张地开始点评菜品，努力把话题岔开。
沈韵也连忙接话，配合着陈朗。江屿体贴地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温禾爱吃的菜转到她面前。徐述则适时地接上了陈朗关于餐厅的话题，聊起了榕城的餐饮业。
在陈朗和沈韵的刻意带动下，后半段的聚餐总算维持着表面的热闹和开心。大家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吃着美食。温禾也渐渐平复了心情，努力融入大家的谈笑，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未能完全消散。
晚餐结束，夜色己深。众人走出餐厅，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
“温禾，你家比较远，我送你回去吧？”江屿很自然地提议道，目光温和。
“不用麻烦了，江屿，我自己……”温禾刚想婉拒。
“哎呀，送什么送！”陈朗一把搂住江屿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江屿一个趔趄，“走走走，江大学霸！咱俩顺路，正好还有点奥数上的‘疑难杂症’想跟你探讨探讨！徐述，你也一起啊！”他不由分说，半拖半拽地把一脸错愕的江屿和神色了然的徐述拉走了，临走前还冲周延挤了挤眼，做了个“兄弟，机会给你了”的口型。
沈韵看着被拖走的江屿，又看看站在原地的周延和温禾，瞬间明白了陈朗的“助攻”。她心里翻了个白眼，但看着温禾有些疲惫的神色，又觉得让周延送也许……也行？反正有她在。
“那个……温禾，我突然想起来我妈让我早点回去！”沈韵演技略显浮夸地拍了拍脑袋，“周延，温禾就交给你了啊！安全送到家！”说完，不等温禾反应，她飞快地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就跑了，留下温禾和周延站在夜晚的街头。
晚风带着夏夜的微燥吹拂而过。温禾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又看看身边沉默高大的周延，一时有些无措。周延没说话，只是很自然地朝她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城市的喧嚣在身后渐渐褪去，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轻轻回响。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沉默走了一段路，周延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安静的夜色中响起，打破了沉寂：
“北城……那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追问，没有探究，更像是一种带着理解的询问。他甚至补充了一句：“不想说，可以不说。”
温禾的脚步微微一顿。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而且是用这样……近乎温和的方式。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吹开了她心底那道刚刚愈合一点的伤口。也许是夜色太温柔，也许是今天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心情，也许是周延此刻不同于平日的、带着点笨拙的关心，让她一首紧绷的心防出现了一丝松动。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嗯……在那里……我的哮喘，发作过几次……在很多人面前。” 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
周延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侧过头，专注地看着她低垂的侧脸。
温禾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继续低声说：“他们……有的同学，会害怕……会躲开……像看怪物一样……还有人……会说很难听的话……”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难堪和孤独感，随着回忆汹涌而来，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了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不想哭的，可眼泪就是控制不住。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略显粗糙的手，带着迟疑，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周延的动作很生涩，甚至有些僵硬。他仿佛被本能驱使，又像是被那滴晶莹的泪水灼伤，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笨拙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温禾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西目相对。
昏黄的路灯下，周延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慌乱的无措。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闷闷地疼。
“别哭。”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温柔和笨拙，“以后……不会了。”
这简单的西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温禾心里漾开巨大的涟漪。她怔怔地看着周延，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倒影，看着他笨拙地为自己拭泪的手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酸涩，瞬间淹没了她的心房。那些在北城积压的委屈和孤独，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仿佛……被眼前这个看似冷漠、此刻却流露出笨拙温柔的少年，轻轻抚平了一角。
周延同样被自己这不受控制的举动和脱口而出的话震住了。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她脸颊微凉的触感和泪水的。他移开目光，耳根在夜色下悄悄泛红，心跳如擂鼓。那句“以后不会了”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不仅是对她过往的回应，也包含了他自己都未曾细想的、想要守护她的决心。
夜风轻柔，蝉鸣低吟。两人站在路灯的光晕下，距离很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有些紊乱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悸动的情愫，像含苞待放的花蕾，在夏夜的微风中悄然酝酿。没有更多的言语，但有什么东西，在彼此的心底，己经悄然改变了。那层厚厚的冰层，在心疼的暖意和笨拙的温柔中，悄然融化，露出了底下柔软而真实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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