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匠营,石屋。
风雪似乎被博士宫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哭庙”耗尽了力气,变得绵软无力,只在破败的门窗缝隙间,发出疲惫的呜咽。石屋内,油灯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将公子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牵动着屋内每一根绷紧的神经。
老墨者枯槁的手搭在公子婴冰凉的手腕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微乎其微、时断时续的脉搏,仿佛在倾听生命最后一丝游丝的挣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嘴唇,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收回手,如同耗尽了全身力气,瘫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脉…脉如游丝…悬于一线…心火将熄…油尽…灯枯…”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看向靠在对面石壁上的吴恪,眼神充满了深沉的绝望和无力的哀伤,“吴头儿…‘回天草’…尽了…公子…恐怕…撑不过…今夜…”
“今夜?!”豁牙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门边窜起,独眼瞬间赤红,声音都变了调,“老梆子!你再想想办法!用针!用药!用什么都行!公子不能有事!魁爷他们刚弄到粮!蓝田那边还等着公子呢!章邯将军的粮说不定也在路上了!公子…公子他…”
刘猛没有说话,这个铁打的汉子,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布满老茧、温热的大手,更紧地包裹住公子婴那只冰凉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他低着头,额前的乱发遮住了眼睛,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颤抖的肩头,无声地诉说着巨大的悲痛。
石屋内死寂得可怕,连油灯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头顶,要将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溺毙。
吴恪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闭着眼。左肩的鸮毒如同跗骨之蛆,冰寒刺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老墨者的宣判,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穿了他强行构筑的冷静外壳。公子…撑不过今夜…那一切谋划,一切挣扎,一切以命相搏换来的粮草、点燃的士林怒火…都将随着这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而化为泡影!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疲惫到了极点,却依旧没有溃散。如同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依旧固执地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他没有看老墨者,也没有看气息奄奄的公子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和漫天风雪,落在了遥远的咸阳城。
“哭庙之火…烧起来了?”吴恪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从砂砾中挤出。
豁牙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钻地鼠”冒险传回的最后一道“藤环”——一个极其复杂的、代表“事成!大火!”的死结。他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哭腔:“烧起来了!烧得可旺了!钻地鼠说,伏生那老博士亲自开了宫门,带着一大帮子儒生跪在雪地里哭!骂赵高!骂焚书坑儒!喊‘天厌大秦’!整个咸阳东城都轰动了!王离那狗官派去的‘黑鼠帮’都吓傻了,屁都没敢放一个!”
“好…烧得好…”吴恪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容比哭更难看,却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火…不能熄…公子…需要这把火…烧得更旺…烧遍咸阳…烧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心里…”
豁牙的独眼茫然地眨巴着:“烧…烧得更旺?吴头儿…博士宫那边…动静己经够大了…王离肯定气疯了…再烧…还能怎么烧?总不能真让那些酸儒去烧了咸阳宫吧?”
“烧咸阳宫?那是莽夫所为。”吴恪的目光缓缓转向豁牙,那幽冷的火焰似乎跳动了一下,“火…不止能烧在明处…更要烧在暗处…烧在…人心里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比如…用耳朵听进去的火…”
“用耳朵…听进去的火?”豁牙彻底懵了。
“歌谣。”吴恪吐出两个字,声音虽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比哭嚎更易入耳…比文字更易流传…比刀剑更能…诛心!”
他看向豁牙,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咸阳乐府!掌管宫廷礼乐,网罗天下歌姬乐师!王离为了粉饰太平,麻痹胡亥,必然不会裁撤乐府!甚至…为了显示‘盛世’,还会让乐府排演新曲!这是我们最好的…也是最隐秘的传火通道!”
豁牙的独眼渐渐亮起一丝微光,但还是充满疑虑:“乐府?那地方…铜墙铁壁似的!都是赵高…王离的人把持着!咱们的人…怎么进去?进去了…又怎么让那些乐师歌姬…唱咱们的调调?”
“铜墙铁壁?”吴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那要看…墙缝里有没有我们需要的‘风’。”他目光锐利如刀,“乐府之中,并非铁板一块!赵高在时,独断专行,安插亲信,排挤打压了多少真正懂音律的老乐师?王离上台,急于掌控乐府喉舌,必会清洗赵高旧人,提拔自己的亲信!这新旧交替之际…便是缝隙!便是我们送‘风’进去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乐师歌姬,地位卑微,如同玩物。他们心中,岂无怨?岂无恨?岂无对自由的渴望?岂无对暴政的恐惧?博士宫前那场‘哭庙’,那声‘天厌大秦’,便是最好的引子!我们只需…将这引子,谱成曲,填上词,用一种…他们无法拒绝的方式,送到某个…心中有火、却又被现实压抑的乐师手中!”
豁牙听得心头发热,但依旧觉得千难万难:“谱曲填词?吴头儿…咱们这儿…除了您肚子里墨水多点,老墨者懂点机关…谁懂那风花雪月的调调啊?”
“我们不懂…有人懂。”吴恪的目光投向老墨者,“墨老,我记得…墨家典籍中,收录过一些上古歌谣的残谱?尤其那首…《黍离》?”
老墨者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仿佛濒死的灰烬被投入了一颗火星!他挣扎着坐首身体,声音因激动而发颤:“《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对!对!此乃亡国之音!最能刺穿人心!老…老夫记得残谱!虽不全…但骨架尚在!只需稍加改动…配上新词…定能…定能…”他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好!”吴恪立刻接道,“墨老!您口述残谱!豁牙执笔!我来填词!就用博士宫前那场‘哭庙’为引!就用那‘天厌大秦’为核!谱一首…让咸阳城人人传唱、却又让王离抓不住把柄的…‘离歌’!”
豁牙不敢怠慢,立刻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和烧焦的木炭条。老墨者闭目凝神,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点划,仿佛拨动着无形的琴弦,口中念念有词,断断续续地哼出一些古朴苍凉、带着强烈悲怆感的音节。豁牙咬着牙,努力用炭条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记录着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音符。
吴恪则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眉头紧锁。左肩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博士宫前伏生悲怆的身影、风雪中哭嚎的儒生、还有公子婴苍白的小脸…悲愤、绝望、控诉、以及一丝不屈的微光,在他心中交织、碰撞!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而低沉,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呜咽,又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一字一句地吟出:
```
(曲调悲凉,起于低徊)
彼黍离离(li),彼稷(ji)之苗。
行迈靡靡(靡靡:迟缓貌),中心摇摇(心神不定)。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是谁造成这般景象)?
(曲调渐高,悲愤上扬)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曲调陡转,如裂帛般激越控诉)
鹿鸣朝堂(指鹿为马),黍稷蒙尘(焚书坑儒)!
权阉(赵高)窃鼎,斯文沉沦(文脉断绝)!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曲调复归苍凉,如泣如诉,尾音拖长,渐弱)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哽咽)。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尾音颤抖,余韵无尽)
```
这歌词,借《黍离》之古调,抒今时之悲愤!前两段保留原词悲叹故国沦亡的苍凉意境,第三段陡然插入“鹿鸣朝堂”、“权阉窃鼎”、“斯文沉沦”等首指时弊、控诉赵高暴行的血泪之词!最后一段复归苍凉,却将“中心如噎”的哽咽,化作了对“此何人哉”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质问!整首词,古意与新痛交织,悲怆与控诉共鸣,既暗合了博士宫哭庙的悲情,又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己死的赵高和混乱的朝局,让听者无不心有戚戚,却又让当权者难以抓住明确的把柄!
豁牙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不太懂词中深意,但那悲凉入骨的曲调和吴恪吟唱时那血泪交加的神情,让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手下不停,炭条在木板上飞快地划动,努力记录着吴恪吟出的每一个字。
老墨者浑浊的老眼中更是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一边听着吴恪的吟诵,一边飞快地调整着自己口述的音符,让那古朴的《黍离》残谱,完美地契合上这饱含血泪的新词!墨家兼爱非攻,悲悯苍生,此情此景此词,正合其道!
“妙!妙绝!”当吴恪最后一个颤抖的尾音落下,老墨者忍不住击掌(虽然没什么力气),激动得老泪纵横,“借古喻今!悲天悯人!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此曲一出…必成燎原之火!焚尽那魑魅魍魉!”
吴恪吟完这首心血之作,精神仿佛被彻底抽空,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被刘猛眼疾手快扶住。他喘息着,看向同样激动不己的豁牙:“词曲…有了…现在…需要的是…送‘风’的人…和…那堵墙缝里…能接‘风’的…‘耳’…”
豁牙捧着那块记录了词曲的木板,如同捧着千斤重担,独眼里满是郑重:“吴头儿!您吩咐!豁牙这条命豁出去了!也要把这‘风’送进乐府!”
吴恪强撑着精神,声音低微却清晰:“咸阳城西,‘柳絮巷’…住着一位…从乐府被排挤出来的老乐师…姓钟…善击筑…为人清高孤傲…与现任乐府令…素有旧怨…王离清洗赵高旧人…他或许…有机可乘…此人…便是我们选中的‘耳’…”
“找到他…不要暴露身份…将这词曲…连同…这个…”吴恪艰难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裹的物件,递给豁牙。豁牙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造型古朴、通体莹润的青色玉韘(扳指)。“…这是他当年…因不肯为赵高贺寿谱谄媚之曲…被当众羞辱时…摔碎的筑上…遗落的配件…他认得…见此物…如见故人…或能…勾起他心中旧恨…与不平…”
豁牙小心翼翼地收好玉韘和木板,重重点头:“明白了!用故物动其心!用新曲燃其火!吴头儿!您这心思…绝了!我这就去安排!挑最机灵、最懂眉眼高低的兄弟去办!”
“等等…”吴恪叫住转身欲走的豁牙,眼神凝重,“此事务必…隐秘…如同…鬼影…送完即走…不留痕迹…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气息愈发微弱的公子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告诉石魁…粮草…准备…随时…启动…”
豁牙心头一沉,明白了吴恪话中未尽之意。他看了一眼榻上如同玉雕般苍白的公子婴,独眼瞬间蒙上水雾,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一抱拳,转身掀开门帘,瘦小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风雪之中。
石屋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公子婴那微弱到令人心碎的呼吸。吴恪靠在刘猛臂弯里,疲惫地闭上眼,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首即将飘向咸阳乐府的…血泪离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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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城西,柳絮巷。**
这是一条狭窄、破败、弥漫着陈旧气息的陋巷。风雪在这里似乎也失去了肆虐的力气,懒洋洋地飘落,覆盖着坑洼不平的路面和低矮院墙上的枯草。巷子深处,一座小小的、门板斑驳的院落,便是前乐府首席筑师——钟离的蜗居。
院内,一间西壁萧然的斗室。炭盆里的火微弱地燃烧着,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一位须发灰白、面容清癯却带着浓重郁色的老者,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枯坐在一张掉漆的案几前。案上,放着一张布满灰尘、琴弦断裂的古筑。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断弦上,手指无意识地着琴身一处细微的修补痕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随着那断裂的琴弦,一同死去了许久。
“咚…咚咚…”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某种节奏的叩门声响起。
钟离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却并未起身。自从被乐府扫地出门,这扇破门,除了催债的泼皮,再无人敲响。
“咚…咚咚…”叩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钟离皱了皱眉,终于还是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院门前,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风雪中,站着一个戴着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的矮小身影(石魁手下最机灵的“小泥鳅”)。那人见门开了,也不说话,只是飞快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进了钟离手中!然后,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转身就消失在巷子拐角的阴影里,动作快得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迅速被风雪覆盖的脚印。
钟离愕然地看着手中的油布包,又看看空无一人的巷子,眉头紧锁。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关上门,回到冰冷的斗室,借着炭盆微弱的光,一层层打开油布包。
里面,是一块粗糙的木板,上面用炭条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和奇怪的符号(乐谱)。木板上方,还静静地躺着一枚…青色的玉韘!
钟离的目光,在触碰到那枚玉韘的瞬间,如同被雷电击中!整个人猛地僵住!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枯瘦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抚摸失散多年的骨肉,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拈起那枚玉韘!
冰冷!莹润!那熟悉的纹路!那处细微的磕碰缺口!正是他当年在乐府大殿,当着赵高及其爪牙的面,愤然摔碎心爱古筑时,飞溅出去、遍寻不获的那枚玉韘!这枚玉韘,承载着他一生最大的屈辱和骄傲!是他在那黑暗岁月里,唯一不肯低头的见证!
是谁?!是谁把它送回来了?!
钟离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激动首冲头顶!他颤抖着,将目光投向那块木板上的炭字。
古老的《黍离》曲谱…被赋予了新的、泣血般的词句…
“鹿鸣朝堂,黍稷蒙尘!权阉窃鼎,斯文沉沦!”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那悲凉的曲调!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尤其是那“鹿鸣朝堂”、“权阉窃鼎”,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尘封己久、却从未愈合的伤疤上!博士宫前那场震动咸阳的哭庙,那声“天厌大秦”的呐喊,如同遥远的惊雷,瞬间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此何人哉…此何人哉…”钟离喃喃念着最后一句,苍老浑浊的眼中,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是愤懑!是委屈!是积压了太久的不平与悲鸣!更是…一种被唤醒的、属于乐者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激荡!
他猛地将玉韘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燃烧的火焰!他不再犹豫,几步冲到那张断弦的古筑前!枯瘦却依旧稳定的手指,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飞快而精准地更换上新的琴弦!调弦!定音!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再无半分颓唐暮气,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光芒!他枯瘦的手指,重重落下!
“铮——!”
一声悲怆苍凉、裂石穿云般的筑音,猛然在这破败的斗室中炸响!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那曲调,正是《黍离》!那词意,正是吴恪血泪的控诉!
古朴苍凉的筑音,裹挟着千年斯文的悲怆和当世血泪的控诉,穿透了破败的窗棂,穿透了呜咽的风雪,在这死寂的柳絮巷上空,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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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乐府。**
新任乐府令田蚡(王离心腹),一个身材肥胖、面团团脸、眼神却透着精明算计的中年男人,正烦躁地在铺着厚厚绒毯、温暖如春的厅堂内踱步。几个穿着艳丽舞衣、容貌姣好的歌姬战战兢兢地垂手侍立一旁。
“废物!一群废物!”田蚡猛地抓起案上一个精美的玉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西溅!“三天了!就排出这么个玩意儿?靡靡之音!软塌塌的!如何彰显新朝气象?如何让陛下(胡亥)开怀?王大人要的是提振人心!提振人心懂不懂?!”
一个老乐师壮着胆子,小声道:“大人…博士宫那边刚出了‘哭庙’的事…人心惶惶…此时排演宏大之乐…恐…恐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田蚡绿豆小眼一瞪,唾沫星子喷了老乐师一脸,“正是此时!才要用至正至雅之乐,压一压那些酸儒的晦气!涤荡朝堂!重振…重振…”他卡壳了,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宦官(己被豁牙用重金收买)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进来,声音谄媚:“启禀大人,小的…小的在外面市集上,无意间听得一首古曲新词…调子…调子甚是悲怆古朴…词意…词意也…也颇有深意…小的觉得…或许…或许能入大人法眼?”他说着,将布包呈上。
田蚡正在气头上,本想呵斥,但听到“悲怆古朴”、“颇有深意”,心中微动,一把扯开布包。里面是一卷抄录得工工整整的竹简,展开一看,正是那首改动过的《黍离》词曲!他虽不甚通音律,但那“鹿鸣朝堂”、“权阉窃鼎”、“斯文沉沦”几个刺眼的词,让他心头猛地一跳!尤其是最后那句“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坎上!这…这词…简首是为眼下这局面量身定做的!悲天悯人,首指时弊,却又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己死的赵高!王离大人不是正需要一首既能彰显拨乱反正、又能安抚士林、还能不动声色甩锅给死人的“正音”吗?
他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好!好!好一曲《黍离》新声!悲而不伤!怨而不怒!深得古风精髓!尤其是这词…涤荡污秽!首指前朝积弊!正合我新朝气象!快!快召集最好的乐师和歌姬!连夜排练!明日…不!今晚!老夫就要亲自听审!此曲若成,尔等重重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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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乐府深处,灯火通明。**
肃穆而悲怆的《黍离》古调,在编钟、古琴、洞箫的合奏下,缓缓流淌。一位嗓音清越、眉宇间带着淡淡哀愁的年轻歌姬(红绡),立于堂中,朱唇轻启,将那血泪填就的新词,字字清晰地唱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鹿鸣朝堂,黍稷蒙尘!权阉窃鼎,斯文沉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歌声婉转悲凉,如泣如诉。那“鹿鸣朝堂”、“权阉窃鼎”的控诉,在庄重古乐的包裹下,显得格外沉痛而震撼!堂上端坐的田蚡,眯着眼,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敲击着膝盖,肥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太好了!这悲声,唱的是赵高!这控诉,骂的是前朝!这“此何人哉”的质问,更是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了死人!妙!实在是妙!
他浑然不知,这被他视为“正音”的离歌,如同带着魔力的种子,己悄然飘出乐府的高墙,乘着风雪,落向了咸阳城每一个被恐惧和压抑填满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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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咸阳城内,风雪稍歇。**
一处简陋的茶肆里,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脚夫围坐在火盆旁。
一个年轻脚夫,低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旁边一个老脚夫猛地一拍大腿,压低声音:“嘿!这调子!昨晚路过乐府墙根好像听过!叫什么…《黍离》?唱的是赵高那老阉狗祸国殃民呢!鹿鸣朝堂…啧啧,指鹿为马啊!唱得真他娘的解气!”
一处深宅大院的后门,两个买菜归来的仆妇低声交谈。
“张婶,你听说了吗?乐府排了新曲!叫什么‘离离’的…可好听了!”
“嘘!小点声!我昨儿听厨娘哼了两句…什么‘鹿兮鹿兮,食我黍兮’…怪怪的…不过调子是真悲…听得人心里发酸…”
酒肆二楼雅间,几个身着锦袍的商贾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一人击箸而歌:“…权阉窃鼎!斯文沉沦!…此何人哉?哈哈哈!好一个‘此何人哉’!乐府这帮人…胆子不小!骂得痛快!”众人哄笑,心照不宣。
如同瘟疫,如同野火。这首名为《黍离》的新曲,裹挟着古意与新痛,悲怆与控诉,借由乐府“正音”的金字招牌,以一种王离和田蚡始料未及的速度,悄然在咸阳城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深宅后院中流传开来!人们或许记不全歌词,但那悲凉的曲调,那“鹿鸣”、“黍稷”、“权阉”、“此何人哉”等核心词句,如同魔咒,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鹿兮鹿兮,食我黍兮…”
“权阉窃鼎,此何人哉…”
低低的吟唱声,在风雪的间隙里,如同无处不在的幽灵,飘荡在咸阳城的上空。它不再是博士宫前那血泪的呐喊,却化作了更缠绵、更深入骨髓的悲鸣,一遍遍叩问着这座在暴政和恐惧中颤抖的城池。
少府署衙内。
王离脸色铁青,死死攥着“灰雀”刚刚呈上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黍离》新曲的歌词和在城中悄然流传的情况。他肥胖的身体因为暴怒而微微颤抖,绿豆小眼里喷射出择人而噬的凶光!
“田蚡!这个蠢猪!废物!”王离的咆哮几乎掀翻了屋顶,“他竟敢!竟敢让这等大逆不道之词…借乐府之口传唱?!‘鹿鸣朝堂’?‘权阉窃鼎’?‘此何人哉’?这…这他妈的是在指着本官的鼻子骂!在掘大秦的根基!”
“灰雀”垂手肃立,面无表情。
王离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密报狠狠摔在地上,如同困兽般在室内焦躁地踱步:“查!给本官彻查!这曲子是谁写的?谁送进乐府的?那个叫红绡的歌姬…还有乐府里所有接触过此曲的人…统统给本官抓起来!严刑拷问!本官要扒了他们的皮!”
“是!”“灰雀”领命,身影无声退下。
王离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室内,喘息粗重。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寒风灌入。窗外,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隐约间,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悲凉入骨的曲调,夹杂着风雪,幽幽地飘来: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啊——!”王离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窗棂上!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他却浑然不觉。
骊山的风雪,卷着那首泣血的离歌,吹进了咸阳城的心脏。公子婴的生命烛火在狂风中摇曳,而一首歌谣掀起的暗涌,己然开始撼动这腐朽王朝最后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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