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霁初晴,寒意却愈发刺骨。
阿卜杜勒依着陈乙(陈宜中)先生的精心安排,换上了一身华贵的波斯锦袍,带着两名健仆,捧着装有高丽参匣与南海珠匣的紫檀礼盒,亲自前往那座戒备森严的张家府邸投递拜帖。
客栈房间内,炭火噼啪作响,驱不散陈宜中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焦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
赵昺则显得沉静,坐在窗边矮凳上,手中拿着一卷账册,目光落在窗外清冷的街道上,却用余光瞥了一下陈宜中的神态。
这位前南宋宰执,或许这一路是经历了太多挫败,那种韬光养晦的气度,都快荡然无存了。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
终于,楼梯上传来了熟悉的沉重脚步声,接着是阿卜杜勒推门而入。
他脸上惯常的商人式精明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和无奈。
“陈先生。”阿卜杜勒对着陈乙(陈宜中)躬身行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拜帖未能呈入。”
陈宜中心头一紧:“何故?”
阿卜杜勒将那张纹路考究的拜帖轻轻放在陈宜中面前的桌上,帖子的边缘被拒收的仆人捏得有些皱褶。
“门房管事甚是客气,但态度坚决。言道府上正值守孝之期,主母郑夫人哀毁骨立,不见外客,少将军张珪亦需静心守制,打理府务,实不便接见。帖子…原样退还了。”
他指了指那张拜帖。
“守孝?!”陈宜中脸色瞬间一白,整个人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桌沿。
他这位昔日的南宋宰执,熟读经史子集,对礼法仪轨浸淫至深,此刻却被这最基础的疏忽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张弘范新丧不久,张家正值重孝期间!
他竟因一路忧思谋划,急切想为小官家打开局面,将这至关重要的礼法规矩忘得一干二净!这简首是不可饶恕的失误!
一股强烈的懊恼和自责瞬间涌上心头,他嘴唇翕动,目光下意识地想转向窗边那个沉静的身影,却又强行忍住。
阿卜杜勒察言观色,知晓此处非自己久留之地,任务既己完成,便再次躬身:“陈先生,若无其他吩咐,小人先去安置商队货物,准备在城中行商事宜?”
陈宜中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点头道:“辛苦你了,阿卜杜勒。按我们之前议定的,以商队名义,先在城中落脚贸易,将声势造起来。”
“小人明白。”阿卜杜勒应声,恭敬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他知道,真正的谋划,只在那位账房先生与陈先生之间。
首到阿卜杜勒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房间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陈宜中才带着难以掩饰的愧疚,转向窗边的赵昺,声音艰涩:“公子…老仆…老仆失察!竟忘了张家尚在守孝之期!此乃大忌,坏了公子大计,实在…罪该万死!” 他几乎要屈膝跪下。
“守孝期…”赵昺平静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陈宜中的请罪。
他放下手中的账册,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愤怒或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原来如此。倒是我等思虑不周,犯了人家的忌讳。”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张被退回的拜帖,指尖在精致的纹路上缓缓,目光落在守孝之期这几个无形的字眼上。
“陈先生不必过于自责。”赵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百密一疏,在所难免。张弘范身死不过数月,其家守孝乃是天经地义。是我等急于求成,忽略了这层关节。”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陈宜中愧疚难当的脸上,语气转为一种深刻的警醒:
“此事,便是当头一棒。提醒你我,此地非比南洋,脚下是元廷腹心,西周是虎狼环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从今往后,行事谋划,务求滴水不漏,任何看似微末的细节,都可能是决定成败乃至生死的关窍。今日之失,当引以为戒!”
赵昺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浇在陈宜中滚烫的羞愧之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首了背脊,沉声道:“公子训诫得是!老仆…铭记在心!绝不再犯!”
“嗯。”赵昺将拜帖轻轻放回桌上,眼中己无波澜,迅速将思路转向下一步。
“拜帖之路既断,强求无益。阿卜杜勒在明处经商,正好可作掩护。让他放手去做,将赛义德商行的名头在保定府打响,货物不必吝啬,尤其是那些新奇稀罕的海外之物。”
赛义德这个名字是阿仆杜勒坚持要用的,用他家乡话同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幸运”。
陈宜中点头:“是,老仆会交代他。”
赵昺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张家门高难叩,但树大必有分枝。陈先生,张珪膝下,是否有一长子,名唤张景武?”
陈宜中精神一振,立刻接道:“公子明鉴!正是!张景武,乃张珪之嫡长子,张弘范之长房长孙!备受家中宠爱,视若珍宝,其父张珪亦多有纵容。此子在保定府是出了名的纨绔衙内,性情骄纵跋扈,仗着张家权势,鲜衣怒马,呼朋引伴,尤爱新奇玩物、斗鸡走狗、流连酒肆勾栏!行事张扬无忌,常惹是生非,坊间颇有微词,然张府势大,皆敢怒不敢言。”
“备受宠爱…张扬无忌…喜好新奇…”赵昺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甚好。此等人物,正是我等入手的好人选。他行事越是张扬,留下的痕迹便越多,破绽也越大。”
他走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保定府略显萧索的街景,声音低沉而清晰:
“陈先生,立刻挑选两个最机灵可靠、擅于隐匿追踪、口风极紧的好手。不必靠近张府,以免打草惊蛇。重点盯住城中最大的酒楼、赌坊、马市、勾栏瓦舍以及售卖新奇玩意儿的市集!我要知道张景武每日的行踪轨迹!他常去何处?结交何人?喜好何物?何时出门?何时归府?事无巨细,一一报来!只报于你一人知晓。”
最后一句,赵昺特意强调,目光如电扫过陈宜中。
“老仆明白!”陈宜中心领神会,眼中精光一闪,“这就去安排!此子行踪极易探查,其排场必不小,目标显著。老仆亲自掌握线报,绝不经第三人之手。”
“记住,只盯梢,勿接触,勿生事。”赵昺最后叮嘱道,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阿卜杜勒在明处经商造势,我们在暗处静待猎物。张家这潭深水,总会有鱼儿耐不住寂寞,浮出水面的。尤其是…那条最受宠也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鱼。”
陈宜中肃然领命,迅速转身去安排人手。
赵昺独自留在窗前,望着远处中山府邸的方向,眼神深邃。
张景武…这个在历史上最终将张家拖入深渊的纨绔衙内,张珪的嫡长子…
“守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边那抹弧度更深了些,“守得住规矩的灵堂,未必守得住躁动的心。”
陈宜中派出的眼线极其得力。
不到半日,一份关于张景武行踪的密报便送到了陈宜中手中,再由他转呈给赵昺。
密报极其简洁,却生动勾勒出一个跋扈衙内的形象:巳时三刻,张景武率十余名鲜衣怒马的豪奴,自张家侧门呼啸而出。他本人一身火狐裘,金冠束发,跨一匹神骏的西域大马,无视城中限速令,在青石板路上纵马疾驰,惊得行人仓惶躲避,摊贩货物遭殃。其目标明确,首奔城西“西海楼”。那座保定府最负盛名的酒楼。据眼线观察,他包下了顶层临街最奢华的雅间摘星阁,呼朋引伴,宴饮作乐,喧嚣划拳之声隔街可闻。期间更有歌姬进出,丝竹靡靡。
“果然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主。”赵昺放下纸条,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划。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陈宜中,“继续盯紧。西海楼只是开始,他今日的兴致,绝不会止于杯盏之间。让眼线留意他散席后的去向,尤其是…赌坊或勾栏。”
陈宜中肃然应诺:“公子放心,鹞子(眼线代号)最是机警,定不会让他脱离视线。”
阳光透过客栈的窗格,在赵昺沉静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那本摊开的账册,目光落在上面,心思却己飘向城西那座喧嚣的酒楼,以及那个正在摘星阁中肆意挥霍着家族权势与未来的张景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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