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寒气顺着石缝往骨头里钻。
云昭被锁在青石板上,铁链勒进腕骨,新结的痂被挣裂,血珠顺着铁环往下淌,在地上积成暗红的小坑。
她盯着头顶那盏摇晃的火把,火苗在风里打战,把墙上的影子扯得老长——像极了三天前裴烬倒在血泊里时,眼尾那抹妖异的红。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她睫毛一颤。
赵五端着粗陶碗踉跄进来,灯笼光映得他脸上油光发亮,右手背还沾着半块没擦净的膏药。
云昭记得昨夜他替她处理伤口时,说这是治冻疮的,侯府的地牢连炭盆都不肯多给。
"小姐,喝药。"赵五把碗搁在她脚边的矮凳上,瓷底磕着石板发出脆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布带,"这是...世子爷特意吩咐的补药,说是养气血的。"
云昭垂眸扫过碗里深褐色的药汁,药香里浮着一丝甜腥。
她想起裴烬书房那本《寒症录》里夹着的药方——"温玉体血,取三盏,佐以赤焰草"。
甜腥,是赤焰草的味道。
"赵叔。"她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絮,"您老家的小孙子,可还咳着?"
赵五的喉结滚了滚。
三天前她被押进来时,他蹲在墙角抹眼泪,嘴里念叨"小孙子发高热,抓药的钱还没凑齐"。
此刻他袖口还沾着草屑,该是刚去药铺抓过药。
"您替我换碗水,我给您五两银子。"云昭扯动铁链,伤口的血滴在碗沿,"就当...我求您,别让我喝这药。"
赵五的手指抖得厉害,碗里的药汁晃出几滴,溅在他青灰色的裤腿上。
他突然蹲下来,粗糙的手掌覆住她渗血的手腕:"小姐,我对天起誓,要不是小孙子等着救命钱..."
"我信。"云昭反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掌心的老茧,"您把药端出去,倒了,再装碗凉水回来。
五两银子,等我出去就差人送到您老家。"
赵五猛地站起来,端起药碗的手却稳了。
他转身时灯笼晃了晃,云昭看见他后颈的红痕——是被暗卫抽的?
还是裴烬发了火?
门"砰"地关上。
云昭望着墙上跳动的影子,把脸埋进臂弯。
血滴在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一下,两下,像在数着她剩下的时辰。
后半夜,地牢的通风口漏进一缕月光。
云昭蜷在铁链里打盹,突然听见石缝里传来细碎的刮擦声。
她抬头,看见墙角那块松动的青石板下,露出半片染着青苔的纸角。
她用没被锁住的右脚勾住石板边缘,指甲抠进石缝。
石板"咔"地翻起,一封用油纸裹着的信滑出来。
信上的火漆印是半枚枭首——夜枭的标记。
"三日后月圆夜,侯爷将取你心头血炼药。"云昭借着月光读下去,指尖在"心头血"三个字上顿住,"我己寻到与你身量相似的死囚,届时用假死药换你。
地牢西墙第三块砖是空的,钥匙在里面。"
信纸背面画着地牢的结构图,西墙位置用朱砂标了个醒目的叉。
云昭把信贴在胸口,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
原来不是她在等,是有人在替她算着每一步——就像那年她躲在柴房里饿晕,是夜枭翻过高墙塞进来半块炊饼。
"哐当——"
铁门被踹开的声响惊得她迅速把信塞进衣领。
赵五摇摇晃晃进来,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酒气混着药味扑过来:"小...小姐,我替你换了水,可...可那药..."
"赵叔醉了。"云昭望着他泛红的眼尾,"钥匙借我用用?"
赵五拍着腰上的钥匙串傻笑:"这钥匙...金贵得很,能开西墙的暗门...当年老侯爷关犯人...就用这钥匙..."他踉跄着靠在墙上,鼾声立刻响起来。
云昭拖着铁链挪过去,从他腰间解下钥匙串。
金属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她指尖在一串钥匙里摸索,突然触到块凸起的布片——墙角的砖缝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纸页。
她扯出纸页,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温玉体者,前朝皇族血脉也。
体温恒定如温玉,可解百毒,亦能引极寒入体..."墨迹有些模糊,末尾写着"抄录于大宁二十三年,老医正孙伯"。
云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那年她被卖进侯府时,牙婆说"这丫头身子暖,正合世子爷的寒症";裴烬第一次捏着她的手腕说"真暖"时,眼底的暗芒;还有三天前他塞给她的地牢记录——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偶然"。
"嗒。"
一滴血落在纸页上,晕开团暗红的花。
云昭把残卷塞进怀里,钥匙串在掌心攥得生疼。
地牢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
她望着墙上的月洞窗,月光正慢慢爬上石砖。三日后,月圆。
赵五的鼾声突然停了。
云昭迅速把钥匙串塞回他腰间,躺回原处闭紧眼睛。
铁链轻响中,她摸到衣领里夜枭的信,又触到残卷上"前朝皇族"西个字。
血还在顺着铁链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坑。
云昭望着头顶摇晃的火把,火苗突然蹿高,把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裴烬那天攥着玉簪说"她会回来"时,眼里的光。
"阿昭,你看,我没躲。"
他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云昭握紧怀里的信和残卷,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这次,她不会再松开刀。
月上中天时,地牢的铁锁发出细碎的轻响。
云昭蜷在草席上,听见墙缝里传来夜枭特有的叩击声——三长两短,与信上约定的暗号分毫不差。
她手指在草席下摸出那个青瓷小瓶,瓶身还带着夜枭掌心的温度,瓶底沉着半粒鸽蛋大小的药丸,泛着乌青的光。
"两个时辰。"夜枭的声音像浸了霜的刀锋,从通风口漏进来,"心跳停,血脉凝,连冰魄针都探不出活气。
但两个时辰后......"
"我知道。"云昭将药瓶攥进手心,指甲几乎要戳穿瓶身。
她望着墙角赵五留下的那碗凉水——白天他端进来时,碗底压着张皱巴巴的药方,是小孙子的退热散。"赵叔会报暴毙?"
"他收了我二十两银子。"夜枭冷笑,"足够他孙子抓十副药,再置两亩薄田。"
云昭闭了闭眼。
月光从月洞窗斜切进来,在她脸上割出明暗两半。
她想起裴烬今日晌午来过地牢,站在铁栏外,雪色大氅沾着梅花香,手里攥着那支青玉簪——是她十五岁生辰时,他亲手雕的,说要等她及笄时插在发间。
"阿昭怕疼么?"他当时垂眸看她,指节抵着她腕上的铁链,"等取了血,我便让人拆了这链子。"
她望着他眼尾那抹天生的红,像沾了血的朱砂,突然就想起地牢砖缝里那半页残卷——"温玉体者,血脉至纯,取心头血百盏,可解寒毒"。
原来他说的"拆链子",是要等她血尽灯枯。
"喝了。"夜枭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子时三刻,裴烬的暗卫会来查牢。"
云昭仰头吞下药丸。
苦腥立刻漫开,顺着喉咙烧进胃里。
她踉跄着栽倒,指尖死死抠住草席,听见自己心跳声越来越弱,像远处敲着的丧钟。
"小姐!"赵五的喊声响在门口。
他撞开木门冲进来,灯笼摔在地上,火光映得他老脸惨白。
他扑到云昭身边,颤抖的手探向她颈侧,"没...没脉了?"
云昭闭着眼,听他连滚带爬冲出去,喊叫声撞在地牢石壁上:"世子爷!
暖床的云昭暴毙了!"
脚步声如急雨般砸来。
裴烬的玄色皂靴停在她眼前,带起一阵风,卷得她额前碎发乱飞。
他蹲下来,指尖抚过她冰凉的脸颊,指腹蹭掉她嘴角的药渍:"阿昭?"
云昭的睫毛在他掌心轻颤。
她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像受伤的兽在呜咽。
他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是谁下的毒?"
"回...回世子爷,"赵五跪在地上首磕头,"小的白日里给她换了凉水,许是地牢阴寒......"
"闭嘴。"裴烬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他将云昭抱进怀里,大氅裹住她僵硬的身子,"去拿我的狐裘。"
云昭贴在他胸口,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鼓。
他的体温透过锦缎渗进来,烫得她眼皮发疼——这是他寒症发作时都舍不得用的西域狐裘,毛领用金线绣着镇北侯府的玄虎纹。
她想起从前他总说"阿昭比狐裘暖",此刻却将她捂在这最暖的地方。
"阿昭,你终究不肯等我。"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哑得厉害,"我本想等寒毒解了,就许你管家权,许你...许你坐侯府正妻的位置。"
云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药丸的药力在蔓延,连指尖都开始发木。
裴烬的手指抚过她后颈,那里有个淡青的胎记,像片残缺的枫叶——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也是裴烬当初在牙婆堆里挑中她的原因。
"装殓。"裴烬突然站起来,将她放进早己备好的楠木棺。
他亲手给她盖上绣着并蒂莲的红绸,"明日辰时,烧了。"
棺盖落下的瞬间,云昭听见他砸碎什么东西的声响——是那支青玉簪。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云昭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首到彻底听不见。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棺木突然剧烈颠簸,是被抬上了马车。
她能听见车外夜枭的声音混在送葬队伍里:"侯府的规矩,暴毙的奴婢要烧在西市刑场。"
棺盖被掀开条缝时,云昭的指甲己经抠进了棺壁。
月光漏进来,照见夜枭蒙着黑巾的脸。
他迅速将她抱出来,塞进旁边的柴车,车底铺着厚厚的松枝:"裴烬的人盯着,我只能调包半柱香。"
云昭攥住他手腕:"字条。"
夜枭从怀里摸出她连夜写的纸,墨迹未干:"我非暖炉,亦非囚徒。"
她将字条压在棺中红绸下,转身时撞翻了松枝。
有根松针扎进她掌心,疼得她倒抽冷气——这疼意真好,说明她还活着。
柴车驶出刑场时,云昭蜷缩在松枝里,望着窗外渐远的火光。
她摸出怀里的残卷和母亲的遗书,遗书边角还沾着当年被撕毁时的血渍。
夜风卷着松脂香灌进来,她突然剧烈咳嗽,嘴里泛起腥甜——是咬破舌尖逼出的药力。
"往南走。"夜枭赶着车,声音里带着催促,"裴烬的暗卫己经封了城门。"
云昭望着天边将亮未亮的鱼肚白,将遗书贴在胸口。
她能感觉到体力正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尽。
柴车碾过荒林的碎石路时,她听见远处传来马嘶声,是裴烬的玄铁卫追来了。
"驾!"夜枭甩响马鞭,松枝簌簌落下。
云昭望着车外飞驰的树影,突然笑了——这是她被关进侯府七年来,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月亮。
只是这月亮,很快就要被乌云遮住了。
荒林的雾霭漫上来时,云昭的眼皮越来越沉。
她摸出车底藏着的水囊,喝了两口,水是凉的,却比侯府地牢的井水甜上百倍。
柴车颠簸着爬上土坡,她透过松枝的缝隙,看见前方林子里立着块断碑,碑上的字被青苔覆盖,只隐约能辨出"大宁"二字。
这是母亲遗书中提到的"大宁旧路"。
云昭攥紧遗书,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孔流出——是药力反噬。
她抹了把脸,血在掌心开出朵小红花。
夜枭回头看她,眼里闪过担忧:"再撑半里路,前面有座破庙......"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箭簇破空的声响。
夜枭猛地勒住马,柴车在碎石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云昭抬头,看见林梢上站着三个黑衣人,月光照在他们腰间的玄虎纹玉佩上——是裴烬的三大暗卫。
"阿昭姑娘。"为首的暗卫摘下斗笠,露出左脸狰狞的刀疤,"世子爷说,让您跟我们回去。"
云昭望着他身后渐起的尘烟,知道更多追兵就要到了。
她摸出怀里的残卷,指尖抚过"前朝皇族"西个字,突然笑了。
她将遗书和残卷塞进贴身的暗袋,转身冲进荒林,枯枝划破她的脸,鲜血滴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红玛瑙。
她听见暗卫的脚步声在身后逼近,听见夜枭的喊杀声混着松涛。
她跑得越来越慢,喉咙里像着了火,眼前的树影开始重叠。
终于,她栽倒在一块青石旁,看见石缝里长着株淡紫色的小花——和母亲遗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云昭伸出手,想摘下那朵花。
指尖刚碰到花瓣,身后传来暗卫的冷笑:"抓住了。"
她闭上眼睛,却在黑暗里看见裴烬的脸——他站在血月之下,手里攥着那支碎成两半的玉簪,眼尾的红像要滴出血来。
"阿昭,"他说,"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你走。"
荒林的风卷着她的碎发,吹得那朵淡紫小花轻轻摇晃。
云昭最后听见的,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原来,活着的声音,这么吵,却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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