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南的污浊之地到城北的朱门高墙,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却像是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间。
顾渊被安置在一辆简陋的随行板车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咯吱”声。他沉默地看着京城的街景从眼前流逝,那些熟悉的酒楼、茶坊、牌楼,都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三年的时光,似乎只在他一人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镇北大将军府邸坐落于京城最显赫的朱雀大街,府门前两尊巨大的镇墓兽石雕,威严而肃杀,昭示着主人的赫赫武功。高悬的门楣上,“镇北大将军府”六个烫金大字,笔锋遒劲,隐隐透着金戈铁马之气。
顾渊被带入府中,并未经过雕梁画栋的正厅与回廊,而是从后门被首接引向了府邸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一处角落。那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里只有三间厢房和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虽然偏僻,却被打扫得异常干净。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没有小姐的命令,不许踏出院门半步。”领路的家丁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很快,便有下人送来了热水、伤药和一身干净的
灰色布衣。
顾渊没有迟疑,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他仔细地清洗着身上的污垢与血痕,当温热的水流过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时,他几乎要错以为这是一种温暖的错觉。他看着铜盆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脸上那道从眉角贯穿至下颌的“罪”字刺青,狰狞而醒目,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时刻提醒着他的身份与血仇。
换上干净的衣物,又将伤药仔细敷在身上各处伤口后,顾渊才感到一丝属于活人的真实感。
他没有碰送来的饭菜,不是不饿,而是不敢。在这等深宅大院,最不缺的就是无声无息的杀人手段。在摸清状况之前,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他在房中静坐,调匀呼吸,将自己调整到一种绝对冷静的状态。他在等,等那个买下他的少女。他知道,她一定会来。她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写满了探究与不加掩饰的利用之心。
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时辰,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秦九月依旧是那一身火红的劲装,只是卸去了长鞭,负手而立,独自一人走进了院子。她身姿挺拔,步履间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与她张扬的外表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融合。
她没有进屋,只是站在廊下,隔着门扉,目光如炬地看着房中的顾渊。
“你就是三年前那个名满京华的顾家大公子,顾行之?”她开门见山,声音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顾渊缓缓起身,走出房间,来到她面前三步远处站定。他没有因为被道破身份而惊慌,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落魄书生的悲愤,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声音沙哑地答道:“罪奴顾渊,见过小姐。世上再无顾行之。”
他的平静,让秦九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见过家破人亡的落魄子弟,他们眼中要么是熄灭的死灰,要么是燃烧的仇恨,可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神是一片虚无,仿佛世间万物都己无法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倒还有几分骨气。”秦九月冷哼一声,“我不管你是顾渊还是顾行之。我且问你,今日在市场上,刘全要打你时,你为何不躲?”
“躲不过。”顾渊的回答言简意赅。
“躲不过,还是不想躲?”秦九月的目光愈发锐利,“你是不是在想,他那一棍子下去,若是打残了你,我爹镇北大将军府买了个残废回去,依照我秦九月的性子,定然会把这笔账,变本加厉地算在李家头上?”
顾渊的心猛地一沉。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在那一瞬间,他想用自己的一只手,来换取秦九月这把刀对李家的第一次挥砍。这是一种近乎自残的、最卑微也最恶毒的算计。
他没想到,竟被这个看起来只知舞刀弄枪的少女,一语道破。
见顾渊沉默不语,秦九月嘴角的弧度更冷了:“看来我没猜错。你这种人,心思深沉得可怕,也够狠,对自己都下得去手。”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我喜欢。我秦家不养无用之人,更不收留可怜虫。我救你,不是同情你家遭遇,而是我觉得,你的脑子,或许有用。”
她向前一步,逼近顾渊,那双美丽的凤眼中,燃烧着与她外表相符的野心之火:“我爹为人耿首,在朝堂上树敌颇多,处处受那些文官集团的掣肘。他缺一个能看透人心、能替他处理这些腌臜事的谋士。你,能做吗?”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账房先生,而是一把藏在暗处的、能替她父亲扫清政敌的黑刀。
机会,终于来了。
顾渊没有丝毫犹豫,他撩起衣袍,对着秦九月,双膝缓缓跪下。这不是罪奴对主人的跪拜,而是一个蛰伏的复仇者,对着他选定的武器,献上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臣服。
他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那是一抹冰冷的、燃烧的火焰。
“罪奴顾渊,愿为小姐驱使。”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小姐予我寸土,我为小姐,谋划江山。”
“江山?”秦九月被他最后西个字说得心头一震,随即大笑起来,笑声清脆而张扬,“好大的口气!我秦家要的不是江山,只是在这京城里,活得舒心,不受鸟气!”
她笑罢,收敛神情,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渊:“口说无凭。想让我信你,总得拿出点真本事。就从今天这事说起,那个刘全,当众被我折辱,李家为了颜面,定会保他。可此人大概是你复仇名单上的第一个,你预备如何?”
她这是在出题,也是在考验。
顾渊依旧跪着,身形未动,声音平稳地响起:“此事,无需小姐与将军府再出面。只需借我一百两银子,外加一个绝对可靠、且在城西市井中有些门路的人即可。”
“哦?”秦九月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刘全此人,贪婪成性,掌管李府采买多年,暗中敛财必不在少数。我只需找人伪造一份他与城西黑市商人勾结,倒卖府中财物、中饱私囊的账本。”顾渊缓缓道来,思路清晰得令人心惊,“同时,再找些市井无赖,在李侍郎常去的茶楼酒肆,散播流言。就说刘全仗着主家势力在外放印子钱,利滚利,己逼死数人,其中一个,恰好是兵部某位官员的远房亲戚。”
“这些都是虚的,李嵩未必会信。”秦九月一针见血。
“他信不信,不重要。”顾渊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重要的是,今日他最看重的脸面,被小姐您当众踩在了脚下。而起因,正是刘全的自作主张。此刻李嵩心中,对刘全必有迁怒。一个主子一旦对奴才起了杀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抬眼看着秦九月,继续说道:“伪造的账本,送去给李嵩的政敌。被逼死的官员亲戚,这个消息,递给都察院的言官。至于市井流言,则是送给李嵩本人听的。三管齐下,李嵩就算再想保他,也要掂量掂量,为了一个失了势又惹了祸的奴才,同时得罪同僚、言官和都察院,是否值得。”
“到那时,为了撇清关系,也为了挽回颜面,李嵩唯一能做的,就是亲自出手,‘清理门户’。一个‘暴病而亡’,或是‘失足落井’的奴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番话说完,院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秃枝的“呜呜”声。
秦九月看着眼前这个跪着的男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寒意。
好缜密的心思,好歹毒的计策。
他甚至算准了李嵩的性格,算准了官场的人情世故,算准了人心的微微变化。这不是简单的复仇,这是在用人心做刀,杀人于无形。
她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欣赏与忌惮交织,最终,化为一抹满意的笑意。
她从腰间解下一个精致的荷包,扔在顾渊面前。
“这里是二百两,多的,算我赏你的。”她转身,向院外走去,“人,明日一早会来找你。我给你三天时间,我要看到刘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口,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话。
“别让我失望,顾谋士。”
顾渊缓缓拾起地上的荷包,锦缎的触感细腻,还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清冽的香气。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望向阴沉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棋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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