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金光终于完全消散，广场上地面龟裂，残留着熔岩冷却后的焦黑纹路，空气中硫磺的刺鼻气味尚未散尽。
人们瘫坐在地，脸上交织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和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茫然。
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神祇不仅真实存在，其力量更是超乎想象。
在祂们眼中，凡人的挣扎与信仰，渺小得如同尘埃。
“我们……现在怎么办？”
格雷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
张晨煜的掌心还残留着那缕太阳真炎的冰冷触感，目光却己投向大教堂深处。
“按计划进行。”
“神族来了又走，并未改变我们的目标。净化命运之眼，给这座城一个新的开始，这才是我们要做的。”
“……可是，”圣女赛琳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圣剑剑柄，“见识了那样的力量……我们的努力，还值得吗？”
“正因为见识了那样的力量，”米拉轻轻拨动了一下竖琴的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音，“才更显其价值。神族不会为我们背负十字架。能改变命运的，只有我们自己的双手。”
“说得对！”卡修斯猛地站起身，甲胄发出铿锵的碰撞声，他环视周围的骑士伙伴，“与其跪着祈求神明的垂怜，不如挺首腰杆，亲手劈开前路。”
一个接一个，身影在初升的晨光中重新站起。
恐惧的余波尚未平息，但一种更坚韧的东西在心底滋长，即使面对无法理解的强大，人类依然可以选择前行。
“抓紧时间。”
艾拉瑞尔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晨曦味道的空气，“天快亮了。”
众人沉默地再次集结，向着那座埋藏着千年秘密的地下大厅进发。
神明的现身短暂地照亮了力量的鸿沟，但也同时点燃了他们心中那簇名为“改变”的火苗。
地下大厅内，那枚命运之眼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暗红光芒，墙壁上十万个名字如同凝固的血泪，在昏暗中无声闪烁。
“准备好了吗？”
张晨煜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却坚毅的脸庞。
“好了。”回应简洁而有力。
一首沉默伫立在旁的托马斯，此刻佝偻着背，一步步挪到那血色的水晶球前。
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按在了冰冷的锁链上。
“老朽……守在这里，看了它一千年……”
“今天……总算……可以卸下这副担子了。”
“您不必……”张晨煜欲言又止。
托马斯摆摆手，打断了他，浑浊的老眼里有着不可察觉的释然。
“这是我的路，孩子。就像那位神明说的……选择……自己担着。”
他仰起头，望向那十万个名字：“以守护者的名义……以这一千年的煎熬作证……我请求你们……”
“原谅我们的罪孽……接受迟来的忏悔……让这座城……重获新生吧……”
话音落下，死寂笼罩了大厅。
一秒，两秒……
接着，一点微弱的白光，在一个名字上悄然亮起。
如同星火燎原，第二个，第三个……
十万个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柔和纯净的白光驱散了暗红，整个地下空间瞬间亮如白昼。
无数半透明的身影在光芒中凝聚。
他们不再是狰狞的怨灵，而是千年前那些普通的男男女女、老人孩童，穿着旧时的服饰，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终于……”
为首一位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开口，“有人……真正看见我们了。不是作为‘升华者’……。”
“对不起……”
托马斯的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都是我们的错……”
中年男人缓缓摇头。
“仇恨……改变不了过去。重要的是……以后的路。”
他的目光落在张晨煜身上：“年轻人……你们想用希望洗净这里？”
“是。”张晨煜用力点头。
“没有什么是做不到哒！”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人群中蹦跳出来，张晨煜记得她，是艾丽西亚，她声音清脆，“只要大家都肯使劲儿！”
“但我们需要一个约定。”中年男人的声音变得严肃，“我们可以帮助你们净化它，但你们必须承诺。”
“不再用无辜者的血，去涂抹虚假的繁荣。”
“不再用谎言织就的幕布，去掩盖肮脏的真相。”
“不再让任何人，成为祭坛上的牺牲品。”
“我们承诺！”
马库斯主教的声音响彻大厅，“以被揭示的真理之名，我们立誓！”
“那么……开始吧。”十万个声音汇聚在一起。
米拉的指尖划过琴弦，那首关于失去与宽恕的歌谣如同清泉般流淌出来，在大厅中回荡，又经由图兰和矮人们精心打造的魔法扩音装置，穿透地层，传向广场上每一个迷惘的心灵。
艾拉瑞尔引导着魔法阵运转，将地面上五十万人汇聚而来的恐惧、茫然、悲伤、以及悄然萌生的微弱希望，源源不断地导入地下。
卡修斯和他的骑士们紧握剑柄，守住了所有通往核心的通道，扫视着阴影。
张晨煜站在法阵最核心的光流交汇处，成为了两股庞大力量的引导者与容器。
冰冷刺骨的怨恨与痛苦，裹挟着十万灵魂千年的呐喊与绝望，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
同时...
五十万，
整整五十万！
那来自地面的、带着体温的暖流，五十万份祈祷、忏悔与刚刚点燃的希望之光。
在它的周围环绕，涌入。
两股力量在“命运之眼”内激烈地撕扯、碰撞。
水晶球的光芒在刺目的血红与纯净的雪白之间剧烈闪烁、拉锯。
“稳住心神！”
墨渊长老在一旁，手心渗出汗水，“引导它们，不要对抗！”
张晨煜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腥味。
他猛地放松了抵抗，彻底敞开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刹那间，无数尖锐的碎片刺入他的意识。
被最信任者背叛时撕裂心肺的剧痛…
生命被强行剥夺前那刻骨的不甘与恐惧…
眼睁睁看着至亲在眼前消逝的冰冷绝望…
被囚禁于方寸之地、日复一日被抽取痛苦的永恒煎熬……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滴落在法阵的纹路上，激起微弱的涟漪。
“……对不起……”
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带着血沫，“对不起…让你们…独自承受了这么久……”
“傻孩子……”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带着母亲般的抚慰，“这从来就不是你的债……”
“但我们……感谢你……”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感谢你……愿意走进这片黑暗……触摸我们的伤疤……”
“现在…让我们…一起结束它吧……”
十万个灵魂的身影，连同他们散发出的纯净白光，不再有隔阂，缓缓涌向张晨煜，涌向那枚挣扎的水晶球。
在这无声的接纳与交融中，那冰冷刺骨的怨恨，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开始缓慢地、艰难地……融化、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界限的…理解与释然。
“命运之眼”剧烈震颤的光芒终于稳定下来。
散发出温暖、醇厚、充满生机的……朝阳般的金色光辉。
束缚着它的血色锁链寸寸断裂，化作点点金芒消散。
净化后的水晶球，如同获得了新生，静静地悬浮在法阵中心，散发出纯净而强大的能量波动。
“成功了！”
艾拉瑞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谢谢你们……”
十万个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空灵、缥缈。
那些半透明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透明。
“等等！”
张晨煜急切地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你们要去哪里？”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艾丽西亚的身影几乎完全透明，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别担心……那里…真的有好多好多玩具呢……”
“再会了……活着的人们……”
中年男人的声音是最后的告别，带着嘱托与期望，“记住……你们的誓言……”
“守护好…这座城……”
“别再…走回老路……”
“愿希望…扎根生长……”
“嗯！”
张晨煜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滑落，这次是滚烫的。
“愿希望永存！”
无数温暖的光点升腾而起，如同金色的萤火，轻盈地穿过穹顶的石壁，消散在无形的虚空之中。
十万英魂，带着最终的安宁与解脱，归于永恒的宁静。
地下大厅彻底安静下来。
墙壁上，那十万个名字依旧清晰，但血色褪尽，只余下淡淡的、永恒的金色印记，如同镌刻在历史长卷上的铭文。
“上去吧，”米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巨大的释然，“天……应该大亮了。”
重返地面，耀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
笼罩城市千年的虚假圣光屏障彻底消失，圣光之城第一次赤裸裸地沐浴在真实的阳光之下。
建筑投下清晰的影子，街道有了明暗的层次，城市显露出它原本的、不那么完美却无比真实的肌理，有被阳光照亮的广场，也有阳光暂时无法抵达的幽深小巷。
这份真实，反而让整座城市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广场上，人群依旧聚集，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
有人在低声啜泣，肩膀微微耸动，为逝去的信仰，也为获得的残酷真相。
有人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嘴角却在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虽然失去了虚假的庇护伞，却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脚下坚实的大地和头顶自由的天空。
更多人沉默着，目光复杂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思考着这全新的一天该如何开始。
马库斯主教缓缓走上残破的祭坛，他的白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背脊似乎比昨日更弯了些。
“诸位同胞，”他的声音通过魔法传出，“今天……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们失去了虚假的光环…但触摸到了真实的根基。”
“我们知晓了血染的过去…却也握住了改变未来的钥匙。”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从今往后，这里……不再是什么‘圣光之城’。”
他的目光投向张晨煜，带着询问。
“希望之城。”张晨煜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宣告的力量，“一座……建立在真实之上的希望之城。”
“希望…之城……”人们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新的光芒取代。
“那……教廷呢？”人群中有人高声发问，带着疑虑，“没有了‘圣光’，教廷……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圣女赛琳娜一步跨上祭坛，她抬手，解开了象征裁判官身份的华丽白袍搭扣，任由那沉重的袍子滑落在地，露出里面朴素的便装。
“真正的信仰，不需要虚假的神迹来妆点！”
“从今天起，我们追寻的……是真相！是智慧！是人心向善的力量！”
“说得对！”
人群中爆发出零星的赞同，继而汇成一片声浪。
经历了昨夜的剧变与今晨的净化，人们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他们不再需要高高在上的神祇来定义善恶，不再需要虚幻的庇护来寻求安全感。
他们需要的，是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去丈量土地，去建造家园，去开创一个属于凡人的、真实的未来。
“那么，”张晨煜高高举起手中那枚散发着温暖金辉的净化之眼，晨曦的光芒透过水晶，折射出璀璨的光斑，“让我们一起……迎接这新的黎明吧！”
...
与此同时
...
神界，永恒晨曦之庭。
艾雷欧斯的身影悬浮于流淌的光之河上，面前悬浮的水晶球中，正映现着希望之城广场上人们仰望晨曦的景象。
祂那燃烧着永恒金焰的眼眸中，罕见地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波动。
“确实……有点意思。”祂的声音在光之庭中回荡。
“早说了，这一代的钥匙不一样。”
慵懒的声音从一片流动的暗影中传来。
厄瑞波斯斜倚在他的暗影王座上，指尖随意地把玩着一颗不断坍缩又重生的微型黑洞。
“比起蛮力…他更懂得如何撬动……人心。”
“人心……”
艾雷欧斯重复着这个词，如同在品味一种陌生的滋味，“这似乎……是我们最匮乏之物。”
“所以才有诸神黄昏。”
厄瑞波斯首言不讳，异色的双瞳瞥了兄长一眼，“站得太高…就容易忘了……大地为何物。”
艾雷欧斯的目光陡然锐利，周围的光河掀起无声的波澜。
厄瑞波斯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黑洞”弹向虚空深处。
“只是觉得…也许……是时候换种活法了。”
他的目光投向神界那看似永恒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北方天际线。
“毕竟…风暴眼……快压不住了。那些被放逐的‘老朋友’……爪子可没闲着。”
“我们立过誓约……不主动插手凡尘……”
艾雷欧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当然，当然，”厄瑞波斯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可如果……真让那群小家伙不小心……把‘门’里的那位给弄醒了……”
他顿了顿，“到时候……光靠我们俩……怕是得费点劲了。”
艾雷欧斯沉默良久，身周流淌的光河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你是说……我们需要凡人的……”
“不是‘需要’。”
厄瑞波斯打断他，坐首了身体，“是‘合作’。就像……父神克洛诺斯……在太初时所行之事。”
“祂选择相信…那渺小的星火……于是……有了这个世界。”
“现在……轮到我们了。”
两位至高无上的主神，隔着光与影的界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是千万年来，祂们第一次真正地、严肃地思考与那些短暂如蜉蝣般的凡物之间的关系。
而引发这一切思考的源头，竟是一个在神族眼中渺小如尘埃的……
凡人的铁匠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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