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馆的喧嚣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里蒸腾着汗水和亢奋的荷尔蒙。
苏珩抱着膝盖蜷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那张总是写满嚣张跋扈的脸此刻扭曲着，苍白如纸，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队友和教练围着他，焦急的呼喊、裁判尖锐的哨声、观众席爆发的惊呼或议论，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角落看台，苏钰平静地收回目光。
帽檐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苏珩的痛苦对她而言，不过是背景音里一段突兀的杂音，激不起半点涟漪。
结束了。她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被强迫观看的闹剧终于落幕。
她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停留的犹豫。
旁边那个位置己经空了——李清泽早在他姐姐受伤时就冲了下去。
苏钰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逆着还在伸长脖子关注场上混乱的人流，悄无声息地滑向出口通道。
通道里光线骤暗，将身后的鼎沸人声隔绝开一层。
刚走出几步，她便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另一道气息。
清冽，微凉，带着一丝极淡的药味和冷杉的木质调，存在感却强得无法忽视。
苏钰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过头，帽檐下的视线精准地投向身后。
通道壁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顾引鹤修长清瘦的轮廓。
银白的发丝在幽暗中仿佛自带微光，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得不似真人。
他安静地走着，步调与她一致，像一道无声的月光，如影随形。
“顾同学，”
苏钰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探究的凉意。
“为什么跟着我？”
顾引鹤也停了下来。
他离她不过两步之遥，通道不算宽敞，这个距离让苏钰能更清晰地看清他。
他很高，比苏钰高出大半个头，骨架匀称，只是过分清瘦，裹在剪裁精良的深色学院制服里，空荡荡的，透着一股被病痛长久侵蚀的脆弱感。
然而，他那双空寂的白瞳看过来时，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力量。
他看着苏钰，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因运动服略显宽大而勾勒出的单薄肩线上，又缓缓移到她帽檐下那双沉静的黑眸里。
“你的比赛，”他开口，声音如同浸过冰水的玉石，清冷，却意外地穿透力十足。
“男子1500米，就在半小时后，紧接着篮球赛的颁奖仪式。”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通道出口外隐约传来的另一片赛场的喧嚣。
“跑那么久，一定很累。”
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苏钰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看到她身体深处积累的疲惫。
“所以，我想帮你送水。”
他顿了顿，白瞳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沉淀下来，专注得让苏钰心头微微一跳。
“顺便，”他补充道，语气自然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在终点接你。”
苏钰微微一怔。
终点接她？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荡开细微的涟漪。
她确实在考虑这个问题。
这具身体的底子太薄了。
1500米，是她基于前世经验和意志力评估后选择的相对最优项，但跑完后的状态，她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腿软、脱力、甚至眼前发黑都是极有可能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她倒在终点线后爬不起来……暴露的风险会急剧增加。
一个可靠的人在终点接应，把她迅速带离人群焦点，的确是最优解。
而顾引鹤……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
银发，白瞳，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整个人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灯。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却单薄，宽大的制服袖口下露出的腕骨纤细得惊人。
苏钰甚至怀疑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他吹倒。
他能接住她？或者说，他承受得了她跑完1500米后可能脱力倒下的冲击？
怀疑几乎是本能地浮现在她眼底，没有刻意掩饰。
“你？”苏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审视。
“接住我？” 她的视线在他清瘦的肩臂线条上扫过，意思不言而喻。
顾引鹤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丝转瞬即逝的怀疑。
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极其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弧度。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证明什么。
他只是动了。
动作快得超出苏钰的预料。
仿佛一道无声的闪电，带着微凉的空气流动，瞬间就缩短了两人之间那两步的距离。
苏钰瞳孔微缩，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先撤步拉开距离。
但念头刚起，手腕就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那种常年体弱的苍白，甚至能隐约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但指尖传来的力道，却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是一种与他外表孱弱感截然相反的、内蕴的力量感。
冰冷与温热，脆弱与坚韧，两种极端矛盾的特质在他这只手上奇异地融合。
苏钰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帽檐下的眼神骤然锐利，带着被侵犯领地的警惕。
她可以挣开，以她的反应和格斗技巧，这轻而易举。
但顾引鹤的动作太快，太自然，也太……不带攻击性。
那掌心传来的微凉触感和稳定的力道，奇异地没有激起她强烈的反击欲，反而让她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就在这停滞的刹那，顾引鹤己经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力禁锢，只是以一种无法轻易挣脱的姿态握着。
他微微倾身，两人的距离近得苏钰能看清他白瞳深处细密的纹路，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额前的发丝。
“想知道我能不能接住你，”
顾引鹤的声音放得很低，像羽毛搔刮过耳膜，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
“到时候看看不就行了？”
他握着苏钰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承诺。
苏钰能感觉到他指腹的微凉和自己手腕皮肤下逐渐加速的脉搏。
通道里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长长的银白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削弱了白瞳带来的空寂感，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专注。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苏钰帽檐下那双因惊讶和警惕而微微睁大的黑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
“而且——”
“如果真的接不住……”
他微微偏了偏头，银白的发丝扫过光洁的额角，语气平静得近乎理所当然，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砸在苏钰心上：
“我也会把自己垫在你身下。”
“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通道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赛场喧嚣，像模糊的背景音。
昏黄的壁灯光线勾勒着两人靠近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交叠的、被拉长的影子。
顾引鹤身上那股清冽的药香混合着极淡的冷杉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包裹住苏钰的感官。
他微凉的手指还握着她的手腕，指腹下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和微微加速的脉搏跳动。
那句“垫在你身下”带来的冲击力，远超苏钰的预料。
不是轻佻的承诺，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和理所当然的保护欲。
它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苏钰层层包裹的心防，露出里面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安全感的微弱渴望。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白瞳深邃，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有些怔忪的模样。
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里面没有玩笑，没有试探，只有一片沉静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一股陌生的热意悄然爬上苏钰的耳根，幸好被帽檐和垂落的发丝遮挡。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顾引鹤却在她微动的瞬间，适时地、极其自然地松开了力道。
手腕上微凉的触感消失，只留下皮肤下残留的、清晰的脉搏跳动感，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的神经。
暧昧无声地流淌。
像无形的丝线，在昏暗的光线里，在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中，悄然缠绕、收紧。
顾引鹤没有退开，依旧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态，白瞳沉静地看着她。
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欣赏她此刻难得的、不那么冰冷的模样。
苏钰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波动，帽檐下的眼神重新恢复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她抿了抿唇，刚想说点什么——
通道入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虞倾情（虞轻）抱着一箱运动饮料，正站在通道入口的台阶上。
她穿着后勤志愿者的荧光马甲，脸上还带着一丝搬运重物的红晕。
她原本只是想抄个近路去女子休息区送水，目光随意扫过通道，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钉在了里面那两个身影上。
顾引鹤！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离苏钰那么近！
虞倾情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到顾引鹤微微倾身靠近苏钰的姿态，看到他那只刚刚松开苏钰手腕的手，虽然没看清具体动作，但那靠近的姿态己经足够刺眼。
更看到了顾引鹤脸上那专注的、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得到过的温和的神情！
那眼神，专注地落在苏钰身上，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那一个人！
而苏钰……那个该死的苏钰！
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表情，但站在那里，居然没有立刻推开顾引鹤！
他们之间那种无声流动的氛围，亲密得刺目！
一股强烈的、带着腥甜的嫉妒猛地冲上虞倾情的头顶，瞬间烧红了她的眼睛。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
凭什么？！
顾引鹤！那个她第一眼见到就惊为天人、魂牵梦绕的顾引鹤！
那个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她的顾引鹤！那个永远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顾引鹤！
他竟然主动靠近苏钰！
他竟然用那种眼神看苏钰！他竟然……碰了苏钰？！
苏钰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着作弊才能跟她并列第一的贱民！
一个被苏家厌弃的怪物！一个曾经让她难堪的混蛋！
她虞倾情，虞家的大小姐，美貌、家世、才情，哪一样不比这个阴沟里的老鼠强百倍？
她费尽心机女扮男装接近他，制造各种偶遇，用最甜美的笑容、最活泼的姿态吸引他的注意，可换来的永远只有无视！
冰冷的、彻彻底底的无视！
而苏钰……苏钰什么都没做。
只是顶着一张死人脸，就能得到顾引鹤如此特别的关注？！
凭什么？！
巨大的落差和强烈的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虞倾情的心脏，让她精致的脸蛋瞬间扭曲。
愤怒和不甘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烧毁了所有理智。
她死死盯着通道里那对身影，眼神怨毒得淬了毒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抱着饮料箱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坚硬的塑料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她心头妒火灼烧的万分之一。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妒火焚烧的雕像，周身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通道口的光线勾勒出她僵硬的轮廓，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疯狂的嫉妒和毁灭一切的愤怒。
她看着顾引鹤，看着他依旧停留在苏钰身上的目光，一个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苏钰……你等着！
她猛地收回目光，抱着沉重的饮料箱，转身大步离开，运动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急促而用力的“哒哒”声，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都踩进地里。
背影僵硬，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戾气。
那箱饮料，在她怀里仿佛成了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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