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娜在溪边升起篝火时,林铁山正靠着一块被水流打磨光滑的灰岩喘息。每一次吸气都扯动胸膛那团灼热的痛楚——铅弹还嵌在左胸肌深处,像一颗烧红的钉子不断搅动。他低头,借着跳跃的火光,看见自己破烂衣衫下,那层苍白皮肤上纵横交错的印记:豺狼撕咬留下的青紫淤痕、弯刀劈砍出的细长白线、斧刃留下的深红,还有火铳铅弹在皮肉上烙下的、边缘焦黑的狰狞创口。血与泥浆在皮肤上干涸板结,如同披着一件由苦难和坚韧编织的残酷甲胄。
“把衣服脱了。”琪娜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己用溪水洗净双手,此刻正从行囊中取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一个粗陶小碗,还有一小卷干净的麻布。动作利落精准,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伤患。
林铁山沉默着,用尚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撕扯开左肩至胸腹间早己褴褛不堪的粗麻布。每一次牵扯,都带起撕裂般的痛楚和皮肉与干涸血痂剥离的粘滞声响。当那片饱经蹂躏的胸膛彻底暴露在火光与琪娜的视线下时,饶是她有所准备,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
火光跳跃着,清晰映照出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胸上方那个铅弹造成的创口。皮肉被高速冲击力撕开、翻卷,边缘呈现出一种焦糊的暗褐色,中心则是一个深陷的、边缘不规则的孔洞,隐约可见一点乌沉沉、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东西嵌在深处。创口周围是大片深紫近黑的淤血,如同丑陋的蛛网蔓延开去。与之形成诡异对比的,是皮肤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刀斧留下的印痕虽深陷泛红,却无一真正破开皮膜;豺狼利齿咬出的深坑淤肿高耸,却也只是让皮肤呈现出一种被过度拉伸的韧性质感。
琪娜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那些伤痕,最终死死锁定在那铅弹创口上。她的指尖带着溪水的凉意,极其小心地按压了一下创口边缘的皮肉,触感坚硬得异乎寻常。
“忍着点。”她低声道,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无法掩饰的惊异。匕首锋利的尖端在火舌上反复燎烤,首至泛出青白色。她左手两根手指稳稳压住林铁山胸肌上缘,指腹下传来的触感让她心底再次掀起波澜——这肌肉紧绷时的硬度,竟不逊于百炼精钢。
匕首尖端精准地刺入翻卷的皮肉边缘,动作快如闪电。林铁山身体猛地一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锋刃切割着受损的肌理,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寻找着那颗深藏的异物。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凶猛地捅刺着他的神经,额头上瞬间布满了黄豆大的冷汗,沿着沾染血污的脸颊滚落。
琪娜全神贯注,手腕稳如磐石。匕首尖在血肉中探索,几次触碰到了那坚硬冰冷的核心,发出细微的金属刮擦声。每一次触碰都引得林铁山肌肉剧烈痉挛。终于,刀尖灵巧地一挑、一拨!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溪边格外刺耳。
一颗沾满粘稠血污、被高温灼烧得微微变形的铅弹头,落入了琪娜早己准备好的粗陶碗中,滚动了几下,留下暗红的轨迹。
几乎就在铅弹取出的瞬间,琪娜的目光凝固了。在那弹孔的最深处,被破坏的肌肉组织和渗出的血水之下,她清晰地看到了一抹异样的色泽——并非血肉的鲜红,而是一种冰冷、坚硬、泛着哑光的……银白!那是他骨头的颜色!不同于常人骨骼的苍白或淡黄,那是一种沉凝厚重、如同古银锻造的金属质感!铅弹,就是被这不可思议的“银骨”最终挡下!
“这……”琪娜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匕首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颤抖。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灼灼地钉在林铁山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你的骨头……是银色的?!还有这身皮肉……刀砍不破,狼咬不穿,连火铳都打不透?!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练的什么邪门功夫?!”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裹挟着她长久积压的震撼与疑虑轰然砸下。这个浑身是伤、来历不明的家伙,每一次展现出的非人特质都在冲击着她对武道的认知极限。
林铁山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混着血污浸湿了鬓角。面对琪娜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燃烧着震惊与探究火焰的眸子,他知道含糊其辞己不可能蒙混过关。
“不…是…邪…功…”他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他努力搜刮着脑海中属于原主“铁山”的贫瘠词汇,再笨拙地结合自己前世对铁布衫的理解,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家…传…硬…功…祖…辈…传…下…来…的…笨…办…法…”
“硬功?”琪娜眉头紧锁,对这个陌生的词汇充满怀疑。她见过的硬功,顶多是些横练外家功夫,能抗些寻常拳脚棍棒己是难得,何曾见过这般刀枪不入、骨如精钢的怪物?“怎么练的?”
“挨…打…”林铁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他缓缓抬起右手,布满老茧和擦伤的宽厚手掌,在跳跃的火光下,无意识地模仿着前世记忆里那些浸透血汗的锤炼动作——虚握成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缓慢地捶打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左臂上。
“砰…砰…”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小…时…候…开…始…就…是…挨…打…”他的目光有些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篝火,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自己。“用…棍…棒…打…用…石…头…砸…用…沙…袋…撞…药…酒…泡…身…子…再…打…再…撞…皮…开…肉…绽…骨…头…像…要…断…了…也…得…扛…着…”
他的描述极其简陋,词汇匮乏,断断续续。但琪娜却从他那疲惫麻木的眼神和笨拙的捶打动作中,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自虐的残酷。那绝不仅仅是“挨打”两个字能概括的,那是以血肉为砧板,以痛苦为铁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自己当作一块顽铁,在毁灭的边缘反复捶打锻打的漫长酷刑!这需要何等疯狂、何等坚韧、甚至何等绝望的意志才能坚持下来?
“就…这…样…打…啊…打…撞…啊…撞…不…知…道…多…久…”林铁山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皮…就…厚…了…骨…头…就…硬…了…”
琪娜久久无言。篝火噼啪作响,在她英气的脸庞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看着眼前这个半靠在岩石上的青年,浑身是伤,形容狼狈,眼神疲惫不堪,像一头被无数猎手围攻后遍体鳞伤、逃至绝境的困兽。然而,就是这样一具看似摇摇欲坠的躯体,却藏着连火铳都无法洞穿的坚韧,藏着令豺狼山贼利刃崩卷的顽强!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心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默默拿起粗陶碗,舀起冰凉的溪水,开始仔细冲洗林铁山胸前的创口。水流带走污血,露出被铅弹撕裂的肌肉组织,也再次清晰地暴露出创口深处那一抹惊鸿一瞥的、冰冷的银骨之色。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他的皮肤。冰冷的水流下,那皮肤的触感坚韧而致密,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和生命力,仿佛下面奔涌的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某种更具韧性的、活着的物质。而深藏其下的骨骼,更是传递出一种非金非石、沉凝如山的坚硬质感。
“硬功……”琪娜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语,用沾湿的干净麻布,小心地拭去他胸膛、手臂、后背那些新旧伤痕上的血污和泥垢。随着污秽褪去,那些伤痕在火光下呈现出更加清晰的形态:刀斧留下的印记如同大地干涸的裂缝,淤血沉淀成深沉的紫色云团,铅弹撕裂的创口则像一个沉默控诉的火山口。
她处理得很专注,动作尽量放轻,但每一次擦拭、按压,依旧牵动着林铁山敏感的神经,带来阵阵抽痛。他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跳动,身体因强忍痛苦而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再发出大的声响。
夜风掠过溪涧,带来远方山林模糊的呜咽。篝火的光芒在他们身上摇曳,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射在身后的岩石上,晃动纠缠。
“你的村子……”琪娜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她将最后一块染血的麻布丢开,目光扫过他胸膛上那些在清洗后更显狰狞的伤痕,“是被这伙山贼……?”她没有说完。
林铁山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暗,如同沉入寒潭的石头,里面翻涌着刻骨的仇恨和无边的冰冷。这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屠村的凶手,只能是那群穷凶极恶的山贼。
琪娜不再追问。她看着林铁山那双燃烧着仇恨却又因重伤和疲惫而显得黯淡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血污的双手。方才剜取铅弹时那种坚硬到匪夷所思的触感,指尖触碰到的、深藏于血肉之下的银色骨光,还有他身上这层在无数次毁灭边缘锤炼出的、堪称奇迹的坚韧皮囊……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取出一小罐气味辛辣刺鼻的深褐色药膏,用指尖剜出,开始均匀地涂抹在林铁山胸前的创口和几处严重的淤伤上。药膏接触伤口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林铁山的身体又是一阵紧绷。
琪娜的动作依旧麻利,但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跳跃的火焰,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索。龟仙流的修行,强调对“气”的感知与运用,追求的是内在能量的精纯与爆发。她见过师父龟仙人展现出的移山填海般的伟力,也见过师兄们将“气”凝聚成冲击波摧枯拉朽。然而,像林铁山这样,将自身肉体纯粹地、极端地锤炼成一件近乎不朽的兵器……这条道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所谓的“家传硬功”,究竟是何种残酷的传承?付出如此非人的代价,将身体锻造成这般模样,值得吗?它的极限在哪里?它……真的仅仅是“挨打”就能成就的吗?那深藏于血肉之下的“银骨”,又意味着什么?
一个个疑问如同溪涧中升腾的夜雾,无声地萦绕在琪娜的心头。她看着眼前这个在伤痛中沉默闭目的青年,火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遍布伤痕的身躯轮廓,宛如一尊由苦难和坚韧共同铸造的青铜雕像。篝火的光芒在他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的深痕上跳跃,明暗交织,仿佛一幅未解的古老图腾。
琪娜收回目光,将药膏罐盖好,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皮肤下奔涌的、沉默而惊人的力量。夜风带着凉意吹过,篝火摇曳,在她清澈的眼底投下深不见底的思虑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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