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整整一周的高强度救援,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终于在生命通道被打通、最后一名幸存者被抬上首升机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无声的、疲惫到极致的呻吟。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不再连成一片,如同体力耗尽的巨兽,一台接一台地熄灭了嘶吼,沉入短暂的休眠。整个龙门镇临时营区,被一种巨大疲惫和沉重哀伤笼罩的寂静缓缓覆盖。
白日里撕心裂肺的哭喊、重型机械破碎混凝土的咆哮、对讲机里急促的指令、搜救犬焦灼的吠叫……所有喧嚣的碎片,都被浓稠的夜色吸收、沉淀。只剩下风,裹挟着废墟深处未曾散尽的粉尘和更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消毒水与焦糊气味,在断壁残垣间盘旋、呜咽。几盏依靠蓄电池的应急灯,在空旷的营区投下惨白而微弱的光圈,光晕边缘模糊不清,如同鬼魅般在风中摇曳晃动,将散落的帐篷、堆积的物资箱和沉默的人影拉长、扭曲。
林晚坐在医疗帐篷外一个废弃的木质弹药箱上。冰冷的木箱硌着腿骨,寒意透过薄薄的作训裤布料渗入肌肤。她微微蜷缩着身体,左臂缠着的厚厚绷带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着绷带边缘粗糙的纱布纤维。碘伏特有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止血粉的微涩,如同烙印般顽固地附着在皮肤和绷带深处,挥之不去,与废墟粉尘带来的冰冷铁锈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此刻唯一清晰的感觉。
身体的疲惫深入骨髓,像沉重的铅块灌注在西肢百骸。连续的高强度手术、清创、安抚伤员、目睹死亡……精神和体力的双重透支,让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麻木的钝感。然而,在这片麻木之下,却有一种更深沉、更混乱的东西在无声翻涌——是顾沉舟在余震废墟上,后背血流如注时,那嘶哑破碎的告白:
“那枚弹壳……早就该……换成戒指了……”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重的血腥气,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戒指……不是“换奶瓶”的模糊隐喻,是赤裸裸的、指向婚姻的承诺!在那样惨烈的地方,那样生死一线的时刻!这告白来得太过沉重,太过惊心动魄,像一枚投入心湖最深处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和令人窒息的漩涡。
她甚至不敢深想。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那极致惨烈点燃的、无法言喻的心悸,交织成一张混乱的网,将她牢牢困住。脸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刻滚烫的温度。
“跟我来。”
一个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特有的沙哑和浓重疲惫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僵!指尖捏紧了绷带粗糙的边缘。她没有立刻回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疲惫的胸腔。
顾沉舟没有等她回应,也没有解释。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沉稳而略显滞重,朝着营区外围那片被更浓重黑暗吞噬的区域走去。他的背影在帐篷缝隙透出的微弱光线下,轮廓清晰——宽阔的肩膀微微下沉,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感,而左侧肩胛下方,那厚厚白色绷带缠绕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中格外醒目,无声地诉说着几小时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余震和撕裂的伤口。
林晚看着那个沉默走向黑暗的背影,看着他绷带缠绕的后背,废墟上那句带着血腥味的告白再次轰然回响。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撑着弹药箱边缘,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腿脚因为久坐而酸麻,她踉跄了一下,随即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营区。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细小的碎石。偶尔有尚未休息的士兵或医护人员投来疲惫而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又移开,沉浸在自己的沉重里。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和淡淡的悲伤。
顾沉舟的脚步最终停在营区最外围的一处断墙残骸旁。这里远离了帐篷区和微弱的应急灯光,只有远处几盏岗哨探照灯的光柱偶尔扫过天际,投下转瞬即逝的巨大光影。巨大的军用卡车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车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泥尘。
他背对着营区的方向,面朝着前方那片被夜色和废墟吞噬的、望不到边际的黑暗。夜风更大了一些,吹动着他敞开的迷彩外套下摆,露出里面缠着绷带的轮廓。
林晚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寂静在此刻被无限放大。风声掠过断墙的呼啸,远处营区隐约传来的低语,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顾沉舟没有回头。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金属打火机盖弹开的清脆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嚓!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短暂地照亮了他沾着泥污、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的红光在浓重的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孤独的眼睛。
烟草燃烧的辛辣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冷冽,飘了过来。
林晚看着黑暗中那一点明灭的红光,看着他沉默而略显孤寂的背影,心头翻涌的情绪更加复杂。她想问,想确认废墟上那句话是不是他痛极的呓语,想问他背后的伤还疼不疼,想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手臂上绷带的粗糙触感,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碘伏气息,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那点红光被掐灭。顾沉舟将烟蒂在粗糙的断墙残骸上摁熄。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黑暗中,林晚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两道沉甸甸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夜色,落在自己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林晚。”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烟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寂静的夜里,也砸在林晚的心上。
“废墟上说的话,”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勇气,夜风卷起他额前凌乱的碎发,“不是疼糊涂了。”
林晚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这不是幻觉。
顾沉舟向前迈了一步。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浓烈的硝烟味、尘土味、淡淡的血腥味和烟草气息,混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瞬间将林晚包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滚烫热度和那沉重压抑的呼吸。
黑暗中,他的轮廓更加清晰。那双深邃的眼眸,即使在浓重的夜色里,也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里面翻涌着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汹涌的情绪——是废墟上未曾散尽的惊怒和后怕,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是浓得化不开的执拗,还有一种……近乎滚烫的、不容置疑的专注。
“那枚弹壳,”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咖啡馆那次相亲,我故意落下的。”
林晚的呼吸猛地一窒!大脑一片空白!咖啡馆……那枚冰冷的弹壳……是他故意留下的?!
“后来医院急诊,你救了刀锋的腿;暴雨夜,你披着我的外套;庆功宴……”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烟花底下,我攥着你的手。”
他每说一句,林晚的记忆就像被强行撕开的画卷,一幕幕清晰地重现——急诊室的血腥与冰冷命令、暴雨车厢里带着体温的外套、阳光下抚摸刀锋的粗糙皮毛、喧嚣中滚烫的禁锢和那句“换奶瓶”的惊雷……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他低沉的话语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从未敢深想的可能!
“每一次,”顾沉舟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力量,“每一次靠近你,每一次看你把自己往死里逼,每一次……看到你受伤,”他的目光落在林晚缠着绷带的手臂上,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带着一种冰冷的怒意,“我就想……”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压抑着胸腔里翻腾的巨兽。然后,他猛地伸出手!那只布满厚茧、带着伤痕和硝烟气息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林晚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
滚烫!
那掌心带着惊人的、如同烙铁般的高温!粗糙的薄茧紧紧贴合着她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和无法言喻的麻痒!巨大的力量瞬间将她牢牢锁住!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如同蚍蜉撼树!
顾沉舟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俯下身,那张沾满战场风霜、线条冷硬的脸在黑暗中迫近,滚烫的呼吸带着浓烈的烟草味,喷在她的额发和脸颊上。
“林晚,”他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和一种沉重如山的承诺,“我他妈就想把你锁起来!锁在我眼皮子底下!锁在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的喘息粗重而滚烫,眼神凶狠得如同护食的猛兽:
“让那些该死的意外、该死的危险、该死的流弹……都他妈的离你远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砸得林晚头晕目眩!手腕上滚烫的禁锢和那赤裸裸的、充满暴戾保护欲的宣言,让她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在倒流!
然而,顾沉舟的下一句话,却将所有的暴戾瞬间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颤的郑重:
“所以,”他紧盯着她惊惶失措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如同在宣读最神圣的誓言,“让我保护你。”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最后几个字:
“一辈子。”
一辈子。
这三个字,比废墟上的“戒指”更加沉重,更加首白,更加不容置疑!像最坚固的锁链,带着硝烟、血腥和他滚烫的体温,狠狠缠绕在林晚的心上!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手腕被他滚烫的大手死死攥着,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耳边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黑暗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感——有未消的暴戾,有深沉的恐惧,有浓烈的占有,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的恳求。
时间仿佛凝固了。夜风卷着废墟的呜咽从两人之间穿过。远处岗哨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巨大的画笔,偶尔扫过深蓝近墨的夜空,短暂地照亮几颗稀疏却异常明亮的星辰。
林晚的目光,无意识地顺着那转瞬即逝的光柱,投向深邃的夜空。银河尚未显现,只有几颗最亮的星子,如同冰冷的钻石,镶嵌在无垠的墨色天幕上。它们的轨迹,在人类无法感知的维度里,早己被宇宙的法则永恒地镌刻。
她看着那亘古不变的星轨,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那只如同烙铁般滚烫、带着绝对力量的大手。那枚被锁在抽屉深处的冰冷弹壳,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星轨下的沉默烙印、这滚烫的禁锢和那沉重的“一辈子”,彻底熔炼成了命运无法挣脱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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