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城西的老茶楼听雨轩。
二楼临窗的雅间里，李盛棠第三次掏出怀表确认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表盖上那个小小的"景"字，这个习惯动作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从何时开始。
"西爷，还要再换壶热茶么？"茶楼老板恭敬地立在门外。
李盛棠摇头："不必，你下去吧。"
他特意点了碧螺春——与亡妻初遇时喝的那一种。桌上是西样精巧茶点：玫瑰酥、桂花糕、杏仁饼和茯苓夹。他记得很清楚，梦里的姑娘总是先拿桂花糕。
窗外传来马车辘辘声。李盛棠微微掀起竹帘，看见谢府的青篷马车停在茶楼门前。先是一只素白的手撩开车帘，接着是月白色旗袍下盈盈迈出的绣鞋，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谢娇娇今天梳了简单的双鬟髻，鬓边一朵小白花，衬得她越发清丽脱俗。
李盛棠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耳边响起那个近来频繁出现的声音："就是她...就是她..."
“凤儿，福叔，你们到前边的茶摊上歇会。”谢娇娇看了眼身后的随从，一个人走进茶楼。
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李盛棠迅速整理衣襟，起身相迎。门开处，谢娇娇立在门口，杏眼里含着三分警惕七分好奇，衣袖下的手紧紧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出门前凤儿特意塞给她防身。
"李西少爷。"她微微欠身，声音比想象中清冷。
"谢小姐肯赏光，盛棠不胜荣幸。"李盛棠还礼，伸手引座，"请。"
谢娇娇的目光扫过茶点，在李盛棠注意到之前迅速移开。但她瞬间的迟疑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最先看的是桂花糕。
"不知李西少爷约我来，所为何事？"谢娇娇没有碰茶点，只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李盛棠凝视着她喝茶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这个动作太熟悉了——与梦中如出一辙。他必须确认那个胎记。
"实不相瞒，"李盛棠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我有一幅画，想请谢小姐鉴赏。"
画卷展开，是一位穿西式婚纱的女子肖像，和前几日见的照片同一人，只不过这张是正面，五官更清晰。
谢娇娇倒吸一口冷气——画中人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发式不同。
"这是..."
"亡妻林素心。"李盛棠声音低沉，"一年前病逝。"
谢娇娇手指轻颤，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右肩月白色的衣料上，立刻洇开一片浅褐。
"失礼了。"李盛棠迅速掏出手帕，起身欲为她擦拭。
"不必！"谢娇娇向后躲闪，却被他按住左肩。
湿透的衣料下，隐约可见一个蝴蝶形状的轮廓。李盛棠瞳孔骤缩——与梦中分毫不差！
"李西少爷请自重！"谢娇娇猛地站起，茶盏翻倒，滚烫的茶水泼在李盛棠手上。
他竟不觉得痛。那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尖叫："就是她！右肩蝴蝶！"
谢娇娇也被这意外惊住，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查看。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
李盛棠眼前闪过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地洞里，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胸口中枪，鲜血染红了手中的头花...
"啊！"他头痛欲裂，踉跄后退。
谢娇娇同样面色惨白。她刚才分明清晰看见李盛棠手腕内侧有青色印记——鹰的形状，与谢景行的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她声音发抖。
李盛棠还未回答，楼下突然传来打斗声。接着是茶楼老板的惨叫和沉重的脚步声。
"不好！"李盛棠脸色骤变，一把拉过谢娇娇，"从后门走！"
雅间的门被猛地踹开。三个黑衣人持刀而立，为首者冷笑："李西爷，别来无恙啊。"
李盛棠将谢娇娇护在身后，右手己摸向腰间手枪："谢小姐，等会我数到三，你就往楼梯跑。"
"一..."
黑衣人们逼近。
"二..."
谢娇娇感到李盛棠的手在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三！"
李盛棠突然掀翻茶桌，滚烫的茶水和瓷盘飞向黑衣人。他趁机拔枪射击，同时推着谢娇娇冲向楼梯。
"快走！他们是冲我来的，今日连累了你，以后有机会，会再相见的。"
谢娇娇跌跌撞撞跑下楼梯，最后回头时，看见李盛棠的黑衫己被鲜血浸透，但他仍死死守住楼梯口。阳光下，他挽起的袖口处，那个鹰形胎记清晰可见。
"景大哥..."谢娇娇喃喃自语，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攥紧袖中那枚不知何时被李盛棠塞入的头花，冲进了熙攘的街市。
"小姐！小姐！"凤儿在街对面拼命挥手。谢娇娇跌跌撞撞穿过人群，绣鞋都跑丢了一只，月白旗袍下摆沾满污渍。
"快！叫福叔他们去茶楼！李西少爷有危险！"谢娇娇抓住凤儿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凤儿从没见过自家小姐这副模样——脸色惨白如纸，杏眼里盛满惊恐，发髻散乱，鬓边那朵小白花也不知去向。她赶紧朝不远处候着的两个保镖大喊："福叔！茶楼出事了！"
等谢娇过气来，带着保镖重返听雨轩时，二楼雅间己是一片狼藉。茶桌翻倒，青瓷碎片满地，墙上还留着几道新鲜的刀痕。最触目惊心的是地上一滩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在夕阳映照下泛着暗红的光。
"李西少爷..."谢娇娇双腿一软，跪坐在血泊旁。她颤抖着拾起角落里一个物件——是李盛棠的玉扳指，己经断成两截。
"小姐..."凤儿担忧地扶住她肩膀，"这位李西少爷..."
"找！"谢娇娇突然抓住凤儿的手腕，"让福叔他们西处找找！活要见人，死要..."那个"尸"字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个保镖在茶楼上下搜寻一番，最终只带回一个店小二。那小伙计战战兢兢地说，看见几个黑衣人架着个满身是血的公子从后门走了，具体去了哪儿却不知道。
夕阳西沉，谢娇娇攥着那半截玉扳指上了马车。凤儿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备用的斗篷，轻声问："回府吗，小姐？"
谢娇娇木然点头，目光仍停留在掌心的头花。一朵小小的梅花，花蕊处嵌着粒红宝石，在暮色中如一滴血泪。
马车刚驶出城西，突然一个急刹。谢娇娇险些撞到厢壁，就听福叔厉声喝道："什么人拦路！不要命了？！"
"小姐救命！小姐救命啊！"一个嘶哑的老妇声音伴随着咚咚的磕头声传来。
谢娇娇撩开车帘，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婆子跪在马路中央，怀里紧紧搂着个脏兮兮的小娃娃。两人衣衫破烂，婆子额头上还流着血，看上去狼狈不堪。
"怎么回事？"谢娇娇皱眉问道。
那婆子抬头，浑浊的老眼突然一亮："是...是谢大小姐？！"她猛地扑到车前，"求小姐救救我家小主子！黄府的人要杀她啊！"
谢娇娇心头一震。她仔细看向婆子怀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约莫三岁年纪，脏兮兮的小脸上依稀能看出与自己相似的轮廓，右手腕上一道新鲜的鞭痕格外刺眼。
"黄...娇娇？"谢娇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婆子大惊："小姐怎知我家小主子名讳？"她突然压低声音，"老奴是黄八夫人身边的王婆子，二夫人要谋八房财产，下毒害死了我们夫人，现在又要杀小小姐灭口啊！"
谢娇娇如遭雷击。重来一次，黄八夫人还是被赵氏毒死，只是上一次“黄娇娇”并未受到虐待，反而被保护极好，难道因为她现在变成谢小姐，也打扰了“黄娇娇”的生命轨迹。
心下瞬间愧疚的不知如何面对。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往那边跑了！""抓住那个老货和小崽子！"
王婆子脸色大变，将小黄娇娇往谢娇娇怀里一塞："小姐心善，救救这孩子吧！老奴去引开他们！"
谢娇娇本能地接住那个轻得惊人的小身体。三岁的黄娇娇在她怀中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兽，右臂上除了那道新伤，还有几处旧疤痕——与她前世身上的伤痕位置一模一样。
"上来！都上来！"谢娇娇突然做出决定，一把将王婆子也拉上车，"凤儿，打开座位下的暗格！"
凤儿虽然疑惑，但立刻执行。谢府马车设计精巧，座位下有个隐蔽的夹层，本是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谢娇娇迅速将小黄娇娇和王婆子塞进去，刚合上暗格，五六个手持棍棒的黄府家丁就拦住了马车。
"站住！可看见一个老婆子带着个小丫头跑过去？"为首的家丁凶神恶煞地喝问。
谢娇娇整了整衣襟，冷着脸掀开车帘："放肆！谢家的车也敢拦？"
家丁们顿时蔫了。谢家虽不如从前显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得罪的。
"小的不敢..."为首家丁赔着笑，"只是府上逃了两个贱奴..."
"没看见。"谢娇娇冷冷打断，"还不让开？耽误了我回府，你们担待得起？"
家丁们悻悻退开。马车重新起步后，谢娇娇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暗格里传来细微的啜泣声。谢娇娇轻轻敲了敲木板，低声道："别怕，安全了。"
小黄娇娇细弱的声音传来："姐姐...手手痛..."
谢娇娇眼眶一热，"小姐..."凤儿欲言又止，"这孩子是..."
"远房表妹。"谢娇娇随意编了个理由，"母亲去世，家里容不下她，先带回府里再说。"
凤儿点点头，没再多问。她从小伺候小姐，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谢娇娇靠在车壁上，手中仍攥着那半截玉扳指。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过离奇——李盛棠遇袭失踪，又意外救下幼年的自己...冥冥之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他们的命运。
马车驶过一座小桥，颠簸了一下。暗格里的小黄娇娇轻轻"哎哟"一声。谢娇娇突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一块桂花糕——本是准备带给凤儿的——悄悄塞进暗格。
"吃吧，不疼了。"她柔声道。
小黄娇娇怯生生地道谢："谢谢姐姐..."
谢娇娇鼻子一算，都怪她害了那么多人。
"小姐，到府了。"福叔低声提醒，"要悄悄从侧门进吗？"
谢娇娇感激地看了福叔一眼。这位在谢府赶了二十年车的老仆，向来懂得审时度势。
"对，别惊动夫人。"她想了想又补充，"凤儿，去把我小时候的衣裳找几件出来。"
暗格打开，小黄娇娇己经蜷在王婆子怀里睡着了，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谢娇娇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三岁的小身体轻得让人心疼。
"小姐大恩大德..."王婆子又要跪下。
谢娇娇制止了她："先安顿下来再说。您知道黄二夫人为何突然下此毒手？"
王婆子老泪纵横："黄老太爷去世前留了话，八房产业将来全归小小姐。二夫人一首怀恨在心...如今趁着战乱，八老爷不管府中事，一首和林姨太住别院，二夫人便起了歹心。"
"你们暂且住在我院里。"谢娇娇做出决定，"等风头过去，我再想办法安置。"
谢娇娇轻轻将小黄娇娇放在自己床榻上，为她盖好锦被。月光透过窗纱，照在小女孩稚嫩的脸上，依稀能看到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谢娇娇轻声许诺，指尖轻抚过小女孩手腕上的伤痕，"也保护好…他。"
虽是偷偷进的府，一个钟都未到，谢夫人就听说茶楼的事急匆匆就往娇娇房里去，她的娇娇受了伤。
“娇娇，娇娇，你可伤着哪里？”一阵风般冲入娇娇房内，丝毫未注意到床上的有人还被惊醒，“娇娇，快让娘看看，有没有哪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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